兰斯定定地看着艾林，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五秒后，他倾身向前，微微打开双臂。

很快，艾林得到一个拥抱。

草木气息从鼻尖一晃而过，像是一阵风，只是瞬间。或许艾林感受到了他身上衣料的触感，渗透而出的温度，或许那只是他发抖的双手带来的错觉。

人在紧张的时候总是会放大身边一切感受，艾林也一样。

距离拉近，仿佛阻隔了所有空气。

然后，他们退回原位，一切如常。

艾林下意识抬眼看向兰斯，又很快瞥向一边。这似乎有些奇怪，提要求的人是他，兰斯只是满足了他的要求，仅此而已，可他却显得无措与拘谨。

像是得到了一个不在自己承受范围内的东西。

但，他莫名地更想靠近兰斯，就好像拉近距离不仅会促进任务的进展，甚至是打破竖在他们之间的“镜片”。

那个透明的、薄薄的镜片，覆在那抹灰绿之上，如同寒冬时的湖面。

“注意安全。”艾林的视线下移，注视着兰斯的衣领，说。

兰斯平静道：“你也是。”

他没有马上转身离开，而是静静地站在原地。

下一秒，兰斯抬起右手，抚上艾林的耳边——将亚麻色的发丝别至耳后，昏暗的灯光越过那里，将艾林的侧脸染上一层金，琥珀色的眼睛更为透明。

艾林感受到那陌生的温度和触感，眼睫微颤。

他抬眼，与兰斯四目相对。

“头发。”兰斯垂下手臂，轻声道。

比起艾林，兰斯面色平静，毫无波澜，仿佛对这种事情轻车熟路。

“走了。”他笑了一下，对艾林说，“学校见。”

艾林点点头。

房门关上后，他走到窗口，掀开窗帘的一条小缝。

他看到兰斯的背影渐渐融化在黑夜中，时间在缄默中流淌。

艾林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落锁。

接着关掉所有灯光，他打开智能机上新到的邮件。

在点开之前，他深呼吸一口气，仿佛这样可以忘记发生过的事情。

里面有一份切尔森的资料。

艾林扫了几眼。

他名义上的父亲，金·切尔森，死于57岁，一个东联星的知名政客，曾经隶属于军部，最高级别是中校。毕业于综合大学生物学研究生，成绩优异，他热爱长跑、音乐、文学，在研究所工作二十年后进入政界。

30岁那年他与大学时的恋人结婚，几年后诞下两个孩子，然后，她死于一场毫无预兆的陨石雨。三年后切尔森再婚。

切尔森没有前科，甚至是污点，他为人谨慎，且很少与人来往，唯一关系密切的朋友，就是拉多克上将。据说他们曾在战争中相识，彼此帮了不少忙。

资料上罗列着将切尔森的生平事迹，除了那些公开在外的信息，他的私生活鲜为人知，并且足够保密，如今却彻底曝光在艾林眼中。

人一旦死亡、消失，任何东西都不成秘密。

艾林惊讶于他曾经在研究所工作过，同时，他也明白——这份资料，经过第三方的整理——有些地方不免显得有些蹊跷，他无法完全相信。

文件的尾端，有一句乔塔的留言。

“发现一些隐秘档案，具体还在调查，记得销毁。”

光凭文字，艾林无法判断他生前是否擅长树敌，可看他的身份，一个政客，将自己卷进争论的漩涡是他们的长项。

盯着光屏看了片刻后，艾林将这份文件划进私密邮件。

眼前重新陷入黑暗，而他直直地坐在椅子上，对未来既感到恐惧，也充满好奇。

他好奇自己被追杀的原因，也好奇街头组织的目的，而真正令他恐惧的，是那个不知道是否会延期的订婚宴。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百思不得其解，接着在满怀的焦虑中缓缓进入梦乡。

梦里一片黑暗，短暂的寂静后，艾林听到玻璃碰撞的声音，极轻、极细的响，像是红酒杯会发出的声音，逐渐放大。

“适应这里吗？”一道男声。

“还好，我习惯了。”艾林听到自己的声音。

有些意外的平静。

“那家伙是新来的？”

“是的。”

“注意安全。”

“也许他只是个普通人。”

交谈声细细密密，一时难以分辨。

“对了，”那个男人说，“有件事我要提前告诉你。”

声音突然变得模糊，艾林没有听清他说了什么，只听到一声宛如叹息般的——

“我很遗憾……”

艾林睁开眼，有些恍惚。

他定定地看着天花板，双眼迷离。日光渗透进来，眼前一片蓝灰，天似乎刚蒙蒙亮。

艾林缓缓意识到，他做了一个梦。

或许是预知梦，或许只是一个不经过大脑、随意形成的臆想。

不到八点，他已经到达综合大学的图书馆。

尽管这里还没开始对外开放，可职员需要提前几天整理书籍，尤其是在经历过枪击案后，这里充斥着冰冷的空气，淡淡的血腥味，以及蜂窝般的弹孔。

一整个上午，艾林先是清点受损的书籍书柜，然后整理周一送书的书目，接着是接电话，源源不断的电话，有记者、学生、教授……大多数问题相仿，都是问图书馆什么时候能开门。

其实他们都知道答案，公告上写得很详细，这样做只不过是满足那种焦虑难耐的心理。

午休时，艾林终于落得清净。

兰斯今天没有课，所以他只能自己去吃饭。

但他只是坐在自己的工位上，一动不动，盯着桌面看了很久。

桌上摆着一个兔子挂件，是舒妍送给他的见面礼，记忆如同黄昏时的潮水向他涌来。艾林闭上眼睛，伸了伸腿，踢到什么东西。

他低头看向脚边的牛皮纸盒，里面是一些杂物——嘉利的东西。他转过身看向那两个熟悉的工位，上面摆放着大大小小的箱子，杂乱无章，已经不再属于任何人。

那一瞬间，悲伤向他袭来。艾林出神地看着，久违地感到孤独。

他不想接受这样的事实，却无能为力。

如果嘉利没有死，舒妍没有离开，唐德还会在周一的时候和他见面，他们搬着书，挨家挨户地走，时不时聊聊天。艾林依旧是那个情侣之间的送信员，他会平静地传递着爱情，扬着微笑听女孩们的聊天，永远都不会厌烦。

可是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人谈起过嘉利的死，更没有人谈起过舒妍，唐德，一切如常，没有人谈起过那件事。

没有了。

不存在了。

什么都没有。

刺眼的阳光从窗外透进来，穿过桌面，浩瀚无穷的书，可以清楚地看到灰尘漂浮，上扬、下落，空气中弥漫着油墨与纸张的香味。

这似乎就是平常的某一天。

一切都归于无言。

直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切尔森先生。”

艾林转过身，看到来人后站起来。

来的是当时他第一天来上班时的女人，她穿着熟悉的及膝长裙，身边还站着一个陌生男人。

那男人头发软塌塌的，圆溜溜的眼睛，看上去岁数不大，学生气很重，或许才刚毕业，尽管他穿着一丝不苟的西装，总是绷着嘴唇，像是想装出一副严肃的模样，可艾林依旧没办法不去注意他那双不合脚的皮鞋，和充满欣喜的双眼。

“这位是文森特先生，”女人道，“图书馆的新同事，负责前台。”

艾林看向男人，伸出右手。

文森特有些拘谨，他试探地伸出手，礼貌握上。

艾林摸到一片冰凉和小心翼翼。

“你好，切尔森先生！”文森特扬起微笑道，“久仰大名！”

艾林也微笑道：“你好，文森特先生。”

短暂的寒暄后，图书馆再一次迎来忙碌。

除了那些基本业务，艾林需要教会文森特一些所需技能，比如图书馆的书籍分类，一些规定，以及绝对不能犯的错误。

艾林缓缓讲着，却始终感受到一股滚烫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于是他停了下来，对上那双肆无忌惮的眼睛，道：“明白了吗，文森特先生。”

文森特一惊，像是才回过神，慌忙点头，“听、听懂了。”

艾林移开视线，看了眼时间，还有几分钟下班。

他本打算下午的时间借几本书调查切尔森的履历和街头组织的历史，没想到计划完全被打破。

“您毕业于西联大学吗？”文森特突然问。

艾林重新看向他：“是的，你呢？”

“虽然我老家是在东联，”文森特挠挠头，一脸腼腆的笑，“我们……是校友，你是我的直系学长。”

艾林睁大眼睛，道：“好巧。”

“是啊，好巧。”文森特想到什么，眼睛发亮，“我们之前见过，在文学课上，我看过你的论文，说真的，您是我的偶像……”

任何人对于这样的夸赞，或多或少都会感到高兴，艾林却觉得棘手，他开始担忧每天要面对这样一个熟悉自己过去的人。

“谢谢。”艾林礼貌道。

文森特结束了长篇大论的夸赞，换了一个话题，“今晚您有时间吗？我想我们可以吃个饭……”他捏了捏自己的手指，紧张道：“您可否与我共进晚餐？”

艾林嘴唇微张，有些犹豫。

这样快节奏的交朋友的方式，他还不太能适应。但对方态度实在诚恳，他一时间想不到什么妥当的推脱理由。

就在这时，艾林突然感受到一股草木的气息，盖过图书馆原本的味道。

伴随那道气息的，还有一道熟悉的声音。

“抱歉，他有约了。”

艾林转身，看到兰斯靠在入口处的门上，笑容很浅，他双手插兜，右腿微屈，鞋尖抵在地上，平静地看着他们，不知道看了多久。

四目相对，兰斯优雅一笑，对艾林挥了两下手。

——宛如一个老友。

作者有话要说：感觉可以日更qwq（你最好真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