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剜开的伤口处还在流血，随着跑动，血滴落在泥土路上，连成一条斑斑点点的红带子。

天边阴沉沉的，乌云聚拢，越聚越厚，遮住了月亮，乌云低得像是马上就能压到头顶，剧烈的狂风掠过，隔着衣服，刮进了骨头缝里。

遍体鳞伤的少女拼尽全力在旷野上狂奔。

别墅位于郊区，今欢不清楚自己距离城市还有多远，但她知道，不能停下。

有湿润的水滴打湿了她的发丝。

不是汗水，今欢抬头，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雨了。

雨越下越大。

从开始的雨丝到雨点，最后织成了一张密不透光的雨帘。

暴雨瓢泼而下，豆大的雨点打在脸上，身上，无数新伤旧伤上，生疼。

伤口大概要化脓了。

全身都湿透了，但奇异的是，今欢感觉不到冷，反而感到身体在发烫，喉咙干涩，像被火烧一样，眼前一片发黑，连腿肚子也在控制不住地打抖，发颤。

身体好像被抽空了，只剩下一具空荡荡的空壳子，意识逐渐模糊，她的步子越来越小，双腿无力，软得根本抬不起来。

突然，她脚上一个趔趄，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身体随着惯性和重力不受控制地往前摔，嘭！

额头和地面来了个亲密接触，疼痛随之传入神经中枢。

身体更热了，这时，今欢终于回忆起自己浅薄的生理知识，她应该是因为伤口发炎导致发烧了。

名为绝望的情绪涌上心头。

她大概是个坏孩子，所以连老天都不愿意帮她。

今欢用手肘撑起身体，想爬起来，但还是失败了，两条腿像是失去知觉，完全使不上劲。

她趴在地上，额头上泥和水混在一起，泥水顺着一路往下流，眼前视野一片浑浊，呼吸越来越微弱。

在泥水中躺了一会儿，忽然，这具行将就木的躯体动了一下。

随后，以极其缓慢的速度继续挪动。

沾着血肉的肮脏指甲深深地陷入泥土里，今欢咬紧牙关，靠着胸腔内那股未散的心气，她竭尽可能地往前爬，但每爬一步她都需要喘很久的气。

不知道爬了多久。

咔嚓，指甲终于受不住身体的重负，毫无预兆地断裂。

嘶。

十指连心，剧痛穿心，眼前发黑，今欢控制不住地抽了抽气，身体抖如筛糠。

在原地停留了几秒，今欢费劲地抬起手，血流顺着指甲断裂的凹凸不平的边缘往下流。顾不上处理伤口，她继续用断裂的指甲往前爬，血混进泥土里，和雨水一起，搅成黏糊糊的一团，像是泥做的血肉。

但人体终究是有极限的。

雨快停了，但已经透支的今欢再也提不起一丝一点力气，甚至连动一下小拇指都做不到，她趴在地上，盯着不远处那只在水坑里还在挣扎的蜻蜓，意识到她和那只小蜻蜓一样可笑可悲。

无论她如何挣扎，也挣扎不出命运的水坑。

在她失去意识前，她看到了一幅画面。

静谧的竹林中，一人，一桌，一棋盘。

清风吹拂竹叶，沙沙作响，一瞬间，今欢竟仿佛忘掉了尘世中的所有烦忧苦难，整个人轻飘飘地飞了起来，心灵深处也像是波涛散尽，看破空花尘世，放轻昨梦浮名。

此身天地一蘧庐，世事消磨绿鬓疏。

苍翠竹海中，一人独坐，而对面空无一人。

与己对弈。

今欢看不清那人的样子，甚至不知道那人是男是女。

但在意识完全消散前，她听到一声模糊的叹息。

“孤棋。”

……

意识掉入了更深的漩涡。

今欢再次睁开眼时，发现自己仍然在旷野之中。

但她这次已不再孤独。

视网膜里，出现了一只……姑且能称为人的东西。

夜色幽深，雨已经完全停了，重重云雾后，一轮弯月露出了一个角，银白的月光轻烟一般抖落在地上。

这是一个年轻女人，脸上和裸露在外的皮肤都包裹着厚厚的一层白色绷带，只露出一双冰冷如毒蛇的眼睛，女人就爬在她的身边，穿着的连衣裙被血染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今欢的视线移到对方的脖子上，看到一道长长的骇然的伤口，最渗人的是，女人稍一动作，她的脖子和头就会分离开，晃晃悠悠，只有一层薄薄的肉皮连接着。

这显然不是活人。

自己是出现幻觉了？还是因为将死所以看得到鬼了？

今欢呼吸微弱，趴在地上一动不动，除了勉强能睁开的眼睛，其他身体部位仍然毫无知觉。

女鬼目光阴冷地盯着她，在她身边爬来爬去，嗅来嗅去，像是黑暗里注视着猎物的猎犬。

但她又显出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似乎是感受到地上这人生气微弱，身体千疮百孔，即将死去。

鬼对活人生气有本能的渴望，但也不是完全不挑，这具身体里的生气细若悬丝，连开胃甜点都够不上。

或许是考虑到对方马上就死了，看起来也像是受尽折磨，怨气极重，说不定死了以后也会化鬼，待会儿还可能会碰面。

女鬼一番思索，竟然放弃了吸她的生气，转身要走。

从背后却忽然传来一道极其微弱的声音。

“求你……”

“附身……我。”

她也许是世间唯一一个求鬼上身的活人了。

但女鬼没有回头。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躺在泥水中，满身污泥，今欢的心跳越来越弱，体内生机一点一滴流失，她感觉不到痛楚，也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像是坠入最寒冷的冰窟。

在心脏停止跳动前一秒，蓦然间，四周刮起阵阵阴风，一道浓郁得化不开的阴气像是最锋利的剑，伴随着尖厉的叫声，瞬间穿透了今欢的胸腔。

……

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今欢都和这个来路不明的女鬼共存在一具身体里。

女鬼体内充沛的鬼力支撑着她最后一口气逃到市区，最后女鬼控制了一家医院的医生护士，为她这具奄奄一息的身体用了最名贵的药材，动用了最顶尖的医疗资源，才帮她抢回一条命。

尽管第二天，医院的种种异常很快被异能局的人发现，异能局派人来调查，依靠着九死一生开启的阴阳眼，今欢成功被异能局招安。

在她逃脱后第二天，陈选突然人间蒸发，无论今欢后来动用什么样普通人难以想象的力量，都查不到对方的下落。

但借助女鬼的力量，她很快报复了陈大海，将对方剥皮剔骨，却始终找不到陈选。

出乎今欢意料的是，女鬼对她从未挟恩威胁，也从未要求今欢为她做什么，但也不拒绝今欢赠给她的有助修炼鬼力的鬼珠和其他宝物。

今欢曾问过对方是否需要帮她报仇，对方只是淡淡地看她一眼，没说什么，但意思很明确——

你太弱了。

今欢：“……”

太扎心了，天天被异能局那帮眼高于顶的所谓天才看不起就算了，现在连自己体内的鬼都能嘲讽自己。

是可忍孰不……也得忍。

毕竟相较于异能局里那些刁难自己的人，绷带女鬼虽然也看不上自己的实力，平时也很少出现，但在今欢每次出任务命悬一线时，对方都会出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和女鬼共存的原因，今欢的容貌自那日之后就没什么改变，一直维持着少女的模样，今欢不止一次怀疑过，她现在的状态，真的还算是活着吗？

或许她早死在了那个雨夜里，现在活着的不过是那时的执念。

今欢在异能局待了十年，一直到她摸爬滚打成了异能局高层后，才看到秘密资-料，才知道在她们身处的这个世界之外，还有一个她到达不了的世界，名为小灵界，那里有在天上御剑飞行的修士，有吞-吐日月的妖兽，有真正的长生大道。

而她的老仇人陈选，如今已成了小灵界人人敬羡的第一公子。

今欢想笑，又笑不出来。

她费尽心思，才达到了对方的起-点。

老天当真不公。

前世种种如走马灯飞速闪过，今欢身体陡然下坠，落入更深的深渊。

……

今欢再次醒来时，鼻尖是浓重的血气。

身前是一抹模糊的血色影子。

这是一处陵墓，空气里还散发着灰尘的味道。

在她四周，躺满了横七竖八的尸体，有的她很熟悉，是她在异能局并肩战斗过多年的战友，有的很陌生，年轻的面庞还停留在死前那一刻的不甘和惊恐。

今欢抬眼，映入眼帘的是一排身穿白衣、衣角绣着金色星辰图案的人，有老有少，领头的是个老者，鹤发童颜，看着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然而眉目之间隐隐能看出狠戾。

“异能者饲养鬼物，和邪修有何区别？今日老夫就要替天行道！诛了你这个魔头！”领头老者冷冷道。

他话音未落，无数道不同颜色的虹芒带着磅礴力量朝她飙射而出！

今欢趴在地上，想说什么为自己辩解，但张口，胸中闷痛，喉头一阵发甜。

噗！

竟是吐出了一口鲜血！

而眨眼间，虹芒转瞬即至！

与此同时，阴风狂号，白色绷带如天女散花，从天而降，飘飘洒洒，如狂潮围墙般挡住四面八方的虹芒！

血雨飞散，鬼气滔天，女鬼以从未有过的暴虐和威严姿态降世！

滚滚阴煞随即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冲向方才发出攻击的所有人！

瞬间，惨叫声此起彼伏！

完全没预料到方才以显颓势的女鬼竟会突然暴起，猝不及防之下，除了老者和实力明显较强的一个中年人外，其他人竟是都不同程度地被这一击所伤！

老者仅仅是一拂袖，那怨气极重的阴煞顿时消散。

太恐怖了，这老者的实力深不可测！

“玉衡长老，鬼将！这竟然是个鬼将！天啊！凡界、凡界怎么会有鬼将的存在！”站在老者身旁的中年人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而被他称为“玉衡长老”的老者抚了抚胡须，神色凝重道：“不，这恐怕不只是鬼将级别……也许有鬼王潜力。”

“鬼王？！”

这下不仅是中年人激动了，几个受伤的年轻人也捂着伤口异口同声叫了出来。

中年人面露贪婪，全然将今欢当成了必死之人，毫不在乎地讨论女鬼的归属，“桀桀……小鬼王啊，不知道酆都谢家愿意付出什么代价来交换了……”

而另一边的今欢，记忆如潮水一般，争先恐后地涌上来。

在看清这位玉衡长老的脸和她身处的这座陵墓的布局后，今欢终于想起来了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十天前，异能局收到一份报告，雁门山有山民失足坠落悬崖，意外发现瀑布后竟藏着一座陵墓的入口，由于当时已是深夜，山民未敢独自进入，而是选择回家后告诉了妻儿。第二天他约上一个同村的表兄弟，两人一同进入墓中找寻宝物，但两人过了很久都没出来，放心不下的妻儿最终选择了求助全村人，当夜，全村人除了老弱病残，几乎全举着火把下了墓道。

但几天后，下墓的人依旧没有一个人回来，村里剩下的人心里不由得都蒙上了一层阴影。

就在老人们决定拼着这一把老骨头也要下去找人时，终于有一个人回来了。

那是第一个进入墓里的山民。

但他这时已经嘴角流涎、口歪眼斜、满嘴胡话，说得都是诸如“仙女”“吃人”“鬼”这类毫无意义的词汇。

一开始，异能局并没有重视这件事，只以为是普通的异常事件，派了几个新人去，结果几个新人居然都没回来。

异能局立刻对这个事件的危险程度进行重新评级，从一开始的A级直接提到了sss级，按照要求，sss级别的任务属于顶级任务，必须有高层带队，因为任务似乎与鬼怪有关，局长就安排了素有“鬼见愁”之称的今欢去。

一开始进入墓中，一切顺利得不像话，今欢甚至怀疑异能局的评级是不是出了问题。

直到进入最后一间墓室时，躲在暗处的人才终于出手。

对方身上有隐身符，又实力强大，悄无声息地就杀了今欢的好几个同伴。

今欢那时并未踏入修炼道，对阵法符箓一窍不通，倒也曾在钱招财处买过几张符，但凡界的所谓盗版隐身符实际上只能蒙蔽普通人的眼睛，却躲不过异能探查，很是鸡肋。

如果不是今欢体内的女鬼提醒，今欢也许也和之前死的那些人一样死了都还蒙在鼓里。

也就是在这时，今欢才意识到，那疯癫山民口中的鬼，其实并不是鬼，只是形容对方像鬼一样看不见摸不着。

直到女鬼出现，这帮躲在幕后的人才跳出来以替天行道的名义看似正-义却无情狠辣地杀了她所有同伴，若非女鬼保-护，她也早已见了阎罗王。

今欢心思电转，趁着几人的注意力放在身前女鬼身上，不动声色地摸出一粒她藏在袖子里的极其珍贵的丹药服下，据说是从那个传说中的小灵界流到凡界的二品丹药，这还是她以前拼死救下一个同伴后，对方为了报恩将家传的珍贵丹药给了她一粒，今欢一直没舍得吃，一直留着保命。

丹药药力发挥需要时间，今欢突然开口，“你们算一路跟随我们，明明双方实力差距巨大，一直到进了主墓室才灭口，又是为什么？”

玉衡长老正色道，“什么灭口？黄口小儿莫要污蔑，老夫听说附近山民失踪，这才率弟子前往墓中探查，结果发现你等饲养鬼物伤人，想来山民也是被你等邪修杀害灭口。”

今欢：“……”

见过不要脸的，真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今欢撩了撩眼皮子，似笑非笑道：“我太佩服您了，您真是有本事。”

玉衡长老微微一笑，面色自得，正要开口，却被今欢打断了。

今欢：“毕竟骗人不算本事，把自己都骗过去了才算本事。您老年痴呆就以为正常人都和你一样痴呆？都说老而不死是为贼，您这个贼和别人还不一样，得加点限定词，您说是吧？老蠢贼。”

“你！”玉衡长老何曾被人这样劈头盖脸地骂过，气得脸一下涨红。

今欢：“哪家鬼物伤人还留伤痕伤口的，您学唯物主义的？是觉得鬼也不能逃脱自然规律必须靠物理攻击伤人是吧？这么看来我养鬼确实罪大恶极，看您身上一点伤没有，想必一定是被伤到了其他难言之隐——比如脑子。”

玉衡长老呼吸急促，气得仙风道骨也不装了，直接冷笑道，“牙尖嘴利的小丫头。”

他转头吩咐中年人，语气阴冷，“贪狼，把这个小丫头留给我，别杀，我儿子正好还缺个炉鼎。”

“呀，怎么不装了，”今欢挑了挑眉，笑盈盈道，“给你儿子做炉鼎，你早说啊，算命先生说我克夫，前面已经克死了八个，就差一个凑够九九归一渡劫了。”

玉衡长老不怒反笑，“那就看你等下还能不能这么嘴硬了。”

但其他人没有注意到，在今欢说话的间隙里，四周的阴气越来越浓郁，并且向一个地方悄悄靠拢……

“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没想写那么多前世，但是写到这里，前世的故事自然而然就出来了，甚至包括这个新出场的女鬼，我也控制不了，就好像书里的人物只是借我的笔在写自己。

本章有引用诗词。

孤棋：围棋术语。对局中，一方在对方势力的威胁下尚未生根安定的棋子，称为“孤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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