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祭司喝的茶水里下了毒。
当皇都医师战战兢兢地将诊断结果递到艾泽面前时,艾泽攥紧了拳头,眼中溢出的痛苦和怒气几乎要将自己吞噬。
他为什么会这么大意?
明知道现在皇都背地里乱成一锅粥,各方势力相互较劲儿,竟然还任由祭司出了白塔,对于他入口的水和食物也不做检查,才让别人如此轻易地有了可乘之机。
医生说茶水里验出了一种特别的毒,只对身为“半神族”的月之祭司有效。
半神族和幻之一族类似,同样是大陆上罕见的神秘种族,血脉纯净的族人拥有上千年寿命,且大多与世无争,过着隐居避世的生活。
这个种族虽然生命漫长,体质却十分脆弱,很多对普通人类来说只会引起不适的药物,用在他们身上却是剧毒。
原本修衍咽下的那些茶水足够让他毙命,但好在比起其他同族,他还有一身的秘术来保护自己。
这毒侵入他的身体之后废掉了他的法力,同时让他陷入昏迷,幸运的是,在皇都医师的紧急救护下,他的性命被成功保了下来。
此刻修衍表面上仍处于昏睡状态中,脑海里却十分清醒地在和蓝麟交流。
“蓝麟,怎么回事?茶水里有毒为什么不提前提醒我一下?”
“宿主,从主角不肯报复你的那一刻起,剧情就已经超出了我这个反派系统的控制范围,你现在会中毒,正对了原本剧情中主角毒哑你的那一段。”蓝麟有些为难地解释。
说罢又为他分析利弊:“不过好消息是,主线任务六你误打误撞地完成了,现在就算不完成最后一个任务,积累的完成度也可以让你顺利结束这个世界的探索。”
“所以宿主,我们要离开吗?”
如果修衍放弃留下来,直接开启下一个小世界的剧情任务,就意味着这个世界的月迦会在他的灵魂走后死去,剧情彻底回归原本的世界线。
但修衍不想不负责任地一走了之。
他这么毫无预兆地昏迷、死去,对这个世界的主角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当初他认出艾泽是苏尔的灵魂后,就担心自己和对方走得太近,会在死后影响到对方,所以才秉持着一个反派该有的素养,一直没有正面回应对方的感情。
此刻就算离开,也要等他和对方谈一谈,起码要让对方别再挂念自己。
“我想再待一段时间,”修衍说,想了想问:“所以我大概多久才能醒?”
“从身体的监测状况来看,大概一两个月左右?”蓝麟不确定地回答。
在修衍昏迷的这段时间里,艾泽的情绪变得极度暴躁,甚至有些疯狂,借着这股难以发泄的怒气,他干脆将整个亚塔尔彻底清洗了一遍。
原本大皇子手下的势力,能杀的尽数杀了;对大祭司心怀不满的,更是一个不留。
几番清洗下来,身边只剩下了一群傀儡和平日里对大祭司敬仰有加的温和派,“亚塔尔暴君”的名号倒是越传越远。
“陛下,你这么做会不会太过了?连我哥的军权都给下了,小心逼得他们谋反。”
维恩站在大殿下,仰头看着面前王座上的黑发帝王,脸上依旧是一副吊儿郎当的表情。
艾泽垂眼看向他,脸上的表情阴晴不辨:“当初就是你污蔑月迦勾结敌国反叛的吧?”
“别别别,多少年前的旧账还翻出来对付我。”
维恩赶忙举手示弱,后退了几步说:“我当时只想让你赶快从地牢里逃出来,其他的没多想,况且我对祭司大人也很有好感的,特别是知道了他关你进地牢有自己的苦衷,而不是有意要和你决裂。”
“所以祭司大人现在怎么样了?醒过来了吗?”
“还在昏迷。”艾泽只说了四个字。
然而他实际上听医师说的情况却是:月迦很有可能再也醒不过来。
像是陷入了永恒的沉睡,只保留了微弱的呼吸,不能看、不能听也不能动,就这样一直昏迷下去。
得知这个消息后,艾泽几乎要崩溃,他不能接受这样一个结果。
曾经月之祭司隐居于白塔之上,本可以不问世事、与世无争地度过漫长岁月,直至他的到来令对方走出白塔,第一次忧虑地想要改变自己预言中的结局,是他毁了一切,痛苦却落到了他最爱的人身上。
从宫殿离开后,艾泽再次来到了白塔顶层。
空旷苍白的房间里,白发祭司安静地躺在帘幕后的大床上,双手垂放在身侧,脸上表情柔和安宁,仿佛只是在小憩。
“喵呜——”发现主人到来,乌纳从床边抬起头,发出刺耳又凄厉的叫声,像是在埋怨主人的大意,才让修衍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我知道,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有保护好他。”
艾泽揽下了全部责任,垂着眸子,一双鸦睫掩住了暗蓝色的眼瞳,眼底漆黑一片。
他将修衍从床上扶起来,揽进自己怀里,让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静静抱着他,拿起一旁的木梳帮他梳理一头快要枯萎的长发。
“所以月迦,可以给我一个弥补过错的机会吗?”
夜晚的白塔顶层异常安静,微风吹拂着轻纱和帘幕,除了艾泽的自语声,没有人回答他的话。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两年。
在这两年里,亚塔尔内外大大小小爆发了数场战争,全都被艾泽一手平息。
没有了祭司占卜吉凶,每一场仗都打得异常艰难,但好在艾泽军事天赋不差,身边还有将军家族出身的维恩来帮忙摆平。
同样在这两年时间里,“亚塔尔暴君”多了不为人知的一面。
他每天都会按时来到白塔上,默默帮躺在床上的祭司梳洗喂食,收敛起对外暴虐的一面,付出了自己全部的温柔与耐心。
“你越来越瘦了,月迦。”
抬手触碰祭司苍白瘦削的脸颊,艾泽心中的无力感越来越重,前前后后两年时间,他寻找了无数种方法治疗对方,至今仍旧徒劳无获。
虽然每天都调制了各种丰盛的食物送到白塔上,但修衍的身体依旧日渐消瘦,此时已经瘦得有些脱相。
对此医师曾委婉地表示,如果年底再醒不过来,祭司的身体状况可能就没办法再支撑他恢复清醒,言外之意就是,距离他彻底失去对方的那一天正在临近。
艾泽心中的希望也在渐渐磨灭,他第一次放弃了无意义的偏执,决定制作一只冰棺,将祭司的身体保存下来,以防止日后发生不测。
然而就在提出制作冰棺当天,一个突如其来的状况打乱了艾泽的计划。
敌国圣都加亚再次向亚塔尔宣战,并且连夜偷袭了驻守在边境的战士营地,让亚塔尔损失惨重。
收到远在战场上的维恩发来的增兵请求,艾泽做出了一个决定——他要亲自上战场迎战。
他没有忘记祭司当初的预言,也知道自己这一战可能会凶多吉少,但他没办法再继续逃避下去。
因为就在不久前,他收到了一个消息,远在亚塔尔边境的某座主城里,寻找到了一名医术精湛的半神族巫医,有机会能够让祭司苏醒。
一旦北方边境的两座主城被敌军占领,那在收复之前,他都没有机会再去寻找那个人。
做出决定之后,艾泽没有多耽搁,准备再去白塔上和祭司见最后一面,就直接前往战场。
此时已临近深秋,荷花池里的莲花枯萎了大片,冷风萧瑟,白塔在苍凉的天幕下显得更加寂寥。
艾泽握紧了手里的传送晶石来到白塔顶层,脚步声在空旷的房间内回荡。
这两年时间下来,他早已经适应了独自一人面对这种寂静,习惯性地迈步走向床边,低下头,却不由地脚步一顿,愣在了当场。
眼前的大床上空无一人,床前的帘幕被拉开,分系在床头两侧,被子叠得整齐,没有哪个绑匪会热心到帮忙整理床铺,这种情况只能说明……
艾泽深吸一口气,心脏在胸腔内狂跳,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让他激动到全身震颤,仿佛连血液都在沸腾。
他猛地抬起头,压下越发急促的心跳,转身四下寻找,很快就在不远处的阳台上发现了那抹熟悉的白色身影。
此时正值午后,耀眼的阳光倾洒在修衍银白色的长发上,如同撒下了万里星光。
白袍祭司垂首倚在栏杆上,长发和衣摆随风猎猎飞舞,纤瘦的身形一如往昔,却更加脆弱,仿佛不堪一握,几欲消散在风里。
艾泽张了张嘴,但没有喊出声。
他的嗓音沙哑,眼中不断涌出酸涩感,艰难地尝试了几次后,总算说出一句几乎不成调的话:“……月迦,你醒了?”
不知为何,他的心底隐隐升起一阵恐慌,像是害怕面前如同白鹤般的祭司会一失足跌落白塔,彻底消失在他的视野中。
这种没由来的恐慌在产生后就不断放大,连带着他刚恢复跳动的心脏也被重新攥紧。
艾泽放轻了声音,一步步朝着背对自己的修衍走去,过程中伸出手说:“月迦,让我过去,好吗?”
“不要站在那里,太危险了,跟我走,我带你回床上休息。”
仿佛直到此刻才听见身后有人说话,修衍慢慢转过头,一双秘银色的眼眸依旧澄澈清亮,却不复往日那般沉静柔和,反而冷淡如霜雪。
他的眼神陌生而茫然,盯着艾泽看了一会儿,薄唇动了动,开口问:“你是谁?”
艾泽一愣,原本伸出的手微微僵住了。
许久他微微一笑,面不改色地说:“我叫艾泽,曾经是祭司大人的仰慕者,现在是你的爱人。”
修衍沉默,有些虚弱地咳嗽了两声。
趁着修衍失去防备的间隙,艾泽借机快步冲上前,一把将他抱住,拽离了栏杆旁,过程中紧紧揽着他的腰,像是生怕他会一时想不开,从塔上跳下去。
修衍没有挣扎,整个人靠在艾泽怀里,空茫的眼神一点点恢复焦距,半晌说:“陛下,请不要在我失忆的时候试图篡改我的记忆。”
艾泽下意识想要应下,话未出口,却突然反应过来:“等等,月迦,你叫我什么?你还记得我?”
修衍的应答能力依旧有些迟钝,想了想,慢慢点头。
他的脑海里可是装着月迦原身二百多年的记忆,再加上自己原本两世的经历,一开始醒过来的时候,各种乱七八糟的记忆混杂在一起,让他的大脑完全丧失了思考能力,直到此刻才勉强有所恢复。
艾泽顾不上消化心中失而复得的欣喜,俯身将祭司横抱起来,走到床前放下,为他盖上被子保暖,随即自己也坐到床边,凑过去,试探性地轻吻祭司瘦削苍白的面容。
修衍睫毛颤了颤,没有躲开,任由艾泽在自己的额头、眉心、嘴唇上亲吻,直到片刻后呼吸变得凌乱,才攥紧艾泽的衣袖扯了扯,试图获得一丝喘息的机会。
艾泽不敢弄得他难受,恋恋不舍地放开他。
两人额头相抵,艾泽喃道:“月迦,我感觉自己像在做梦,会不会梦境之外,我已经死在了战场上,因为太想你,所以才会梦到你。”
修衍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在艾泽的手背上捏了下:“疼吗?”
艾泽不解:“有一点疼。”
“疼,说明不是在做梦。”修衍眨了眨眼,说着属于自己原本世界的奇妙原理。
话音未落,就再度被艾泽按倒在床上亲吻。
修衍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后来听艾泽说是两年三个月零十四天。
当初昏迷的时候,蓝麟曾询问过他是否选择放弃最后一个任务,结束这个世界的探索,直接穿越到下个世界。
修衍思考了一番后,拒绝了。
他还没和这个世界的主角道别,不想凭空消失在对方的面前,于是蓝麟屏蔽了他的感知,他就好像睡了一觉,再睁开眼时,终于避开原定剧情杀,成功活了下来。
但因为躺了太久,他的身体还是受到了一定影响,四肢肌肉无力,思维也略有些迟钝。
艾泽坐在床边,耐心地帮修衍按摩腿部肌肉,当捏到几乎是皮包骨的小腿时,手指一顿,感到心疼不已,低声说:“你太瘦了,接下来的日子要多吃些东西,把体重补回来。”
修衍对自己的体重并不怎么在意,偏过头,看着艾泽帮自己按摩双腿,注意到了他的打扮,不由地问:“陛下,您怎么穿着这身衣服,是打算去练武场吗?”
艾泽这才记起自己此行的目的,摇头说道:“不是,我今天傍晚要赶去北方战场,圣都加亚入侵了我们的边境主城,只有我在才能稳住战局。”
“圣都加亚?”重复这个略有些熟悉的名字,修衍思索了半晌,终于记起那是他亲自去谈判,签署了停战协议的国家。
当初协约上要求亚塔尔的“月之祭司”每年出访圣都加亚三次以上,如今两年过去了,对方以亚塔尔食言为理由,强行撕毁协约,这才有了发动战争的借口。
回忆起协约的内容,修衍想了想说:“我跟您一起去吧,把协议再签一遍。”
艾泽皱眉,将毛毯往他身上裹紧,毫不犹豫地拒绝:“不行,你才刚醒,身体虚弱成这样,怎么能长途跋涉?”
“没关系,”修衍伸出手,握住他的手背,“我不放心您独自一人上战场。”
艾泽沉默,脸上浮现出犹豫的神色,虽然关心对方的身体,但他同样不愿在这种时候和自己的祭司分开。
察觉到艾泽有妥协的迹象,知道他要被自己说服了,修衍笑了笑,开口说道:“陛下,能帮我从衣柜里拿一件挡风的外袍吗?我们该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