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滚的河流逐渐变得平和,柔波抚弄过众人的脚踝。
黑白双使这才姗姗来迟地出现。
不论是先前看起来比较温和的白衣人,还是一直面无表情的黑衣人,此刻的神情都极为肃然。
他们眨眼间来到几人跟前。
白衣人语带歉意,“抱歉,是我妖族的失误,让诸位受到了惊吓。”
那长川河下的巨大阴影,原是妖族囚禁的走火入魔的千年罪妖。
许是斗转星移,封印的效果日渐削弱了些,叫这罪妖找到机会逃了出来。
得知消息后,他们两人立刻赶了过来。
幸好少主已经提前一步收服了那作怪的罪妖,没让它引起更大的风波。
长川上的这些人,若是没能平安渡过浪潮,是他们自己能力不足。
但若是死在罪妖的手里,那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们倒是没什么事,只不过,”崔景茹难掩担忧地道,“有一位同行的姑娘不慎落了水,她没有灵力……”
白衣人略一思衬,想到刚刚见少主怀里似乎抱着个人,想来就是落水的那位吧。
他顿时放松下来,温淡微笑:“请放心,有少主在,那位姑娘绝对不会有事。”
“我们少主,”他谦和的语气里透出丝隐隐的骄傲与尊崇,“可是妖城最出色的妖。”
原来刚刚那一晃而过的身影,就是传说中的那位妖族少主,百里纤凝吗?
虽然不过惊鸿一瞥,亦能隐约感受到其身上强大的灵压。
至少得是息风境。
妖族虽不常在世人面前出现,但这神秘的妖族少主,其实还算挺有名气的。
因为汇集了天下才俊的青云榜上,百里纤凝占据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榜一。
这青云榜由天机阁出品,每三月会由白鹤所衔,飞至大陆各处,展露在世人眼中。
上面一共记载着一百个名字,按当世不超过三十岁的年轻修士实力高低来排次序。
每次榜单更替时,那些金字所铸的名字,有的会向上冲,有的会往下掉。
还有的,甚至会直接掉至百名开外,消失不见。
只有前三席,宛如刀刻斧凿般地稳稳居于其上。
从百里纤凝这个名字出现起,她就一直牢牢位居首席的位置。
榜上其他人都有或长或短的几句天机阁点评,包括境界修为、身份、宗门,使用的武器又或者修炼的法术特点。
而关于她却只有短短几个字——
“百里纤凝,妖族,息风中境。”
直到后来的姜烬横空出世。
十七岁的息风后境,同境界内无一败绩。
她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如果不是这场突变,姜烬应该会成长为所有人都翘首以待的仙道之光。
至此,首席易位,百里纤凝居于其下。
冷不丁听见那神秘非常的妖族少主,众人惊诧地小声窃窃私语。
“原来那人便是百里纤凝,怪不得能有这般实力!年纪轻轻就已经是息风中境,榜单还未更新,也不知是否又进步了些。”
“说起来,朝剑宗那位出了这么大的事,听说都已经死无全尸了。看来这次青云榜的首席,又该易位了。”
年轻人们的注意力迅速又被牵引到了别的地方,开始低低讨论起姜烬入魔的事来。
并不知晓,事件的正主就在他们跟前站着。
姜烬没什么反应,只在听见盏盏是被百里纤凝带走时,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百里纤凝刚刚露的那一手,显然已经超过了息风中境的实力。
就算还没有到达后境,应当也差不了几日就会突破。
她原先并不怎么在意什么青云榜,但如今的自己,实力刚刚恢复到碎雪中境。
比百里纤凝整整低了一整个大境界。
被本不如自己的人压上一头,这滋味……可不怎么妙。
黑白双使拿出个罗盘状的法器,手指迅速在上面滑动了几下。
只见众人面前登时架起一道白玉长桥,桥的对岸隐隐可见妖城的轮廓。
“诸位既然已经通过长川的风浪,就算是我妖族的客人。”
白衣人微微勾唇,再次露出标准的温和笑容,抬袖示意:“诸位,请吧。”
崔景茹等人终于能够长吁一口气,先前有几个忍不住哭喊着要回家的,此刻也不禁被吸引了目光。
好不容易到了妖城,总要去看一看吧……
几人一起踏上了长桥。
向前走了几步后,崔景茹忽然发现姜烬没有跟上来。
她回头,发现姜烬还执着伞站在原地。
艳丽的伞,雪白的衣,被周遭腾起的薄雾笼罩。
像幅调色刚好的山水画。
对方漂亮而苍白的面孔半遮在伞面下,只露出尖细的下巴。
崔景茹唤了一声:“姑娘?”
姜烬应声道:“崔小姐请先行,我还有些事要做。”
说罢,她侧眸望向还没走的黑白双使。
“我的那位朋友,被你们少主带走了。”
“我要见她。”姜烬声音冷淡。
如这江面上掠过耳畔的一缕长风。
黑白双使对视了眼。
这要求并不过分,而且对方还是白衍仙尊提点过的人。
“可以,”白使应下,“请随我来。”
他手中妖力凝结,眼看着就要拈出一道传送阵法。
“等等。”姜烬忽然开口打断。
她的眸光渐渐移向奔流的长川河,暗红双眸中情绪难辨。
“有样东西掉下去了,我得去拿回来。”
闻言,黑使立刻拧眉,一板一眼地道:“不行!长川河乃天然妖气所汇,无论是魔修还是仙修,若是与之相触,都会与体内气息冲撞,奇痛无比。”
所以这条河才那么难渡。
连先前罪妖掀起的狂浪,都令崔景茹不得不催动山河幡那样的特等法器。
更别说此刻姜烬说要直接下去,在黑白双使眼里,无异于自找死路。
姜烬只是将玄天伞收拢,握于手中。
清冷眉眼间半分情绪也没有,“我说要拿,便一定要拿。”
少女乌黑的长发被风吹得高高扬起,白衣猎猎,不染半点尘埃。
她眸色冷静,没有理会黑白双使,纵身向着长川河跳下。
动作之果决,让原本想要阻拦的黑使都没来得及出手。
清澈河水绵延不绝,很快就将那道白衣身影吞噬得一点也不剩。
黑使皱紧眉头,看着身旁未发一言的白使,问:“这下怎么办?”
从头到尾,白使脸上的笑容,连弧度都丝毫未变。
他语气淡淡地回道:“既然是客人自己的选择,结果当然是由她自己承担。”
“我们且在这里等上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过后,若是无人出现,”白使眸光渐凉,唇边依旧挂着堪称温柔的笑,“就去向少主禀报这不幸的消息。”
分明语调没有变化,黑使总感觉那“不幸”两个字听起来莫名透着与之相反的,幸灾乐祸的意味。
也不奇怪,白使素来喜欢看热闹。
眼下人已经跳河了,多说无益。黑使无奈,只好依言站着等候。
但他可不觉得,那奇怪的年轻女修能再度从七百里长川中爬出来。
在她跳下的那一刻,那蓬勃妖力便会顷刻间碾碎身体的每一处。
-
铃音轻响。
即使姜烬早有准备,玄天伞也挡住了大部分冲击,依旧被瞬间袭来的剧痛撞得指尖发紧。
黑使说得不错。
这才是长川河最可怕的手段。
汹涌妖力和她体内的魔气冲撞,她能明显感受到体内气息立刻变得紊乱而狂躁。
犹如一只只无形巨手,紧紧攥住五脏六腑,肆意揉弄毁灭。
痛意一阵压过一阵,姜烬脸微白。
握紧的指尖太过用力,手背上的青色血管根根突起清晰可见。
她咬了下舌尖,强迫自己保持着清醒。
忽然地想起了一件事。
……盏盏掉下来的时候,也是这般疼么?
不。
应该比她此刻更痛上数倍——盏盏没有灵力,更没有玄天伞护身。
即使有姜烬给的护体灵符,也仅仅只能求个不死而已。
守护灵胆小又怕疼,该是被吓坏了。
所以,她总归是要哄哄盏盏的。
……
……
妖族宫殿内。
盏盏抬起手臂,用力擦去眼角残留的水渍。
姜烬没有拉她,她其实也不是很难过的……
好吧,是有一点点伤心。
毕竟,那可是姜烬啊。
她以为两人同过生,共过死,该是天底下最最亲密的人才对。
但好像,对姜烬来说,事实并非如此。
盏盏难过地垂下眼皮。
好奇怪,心头涌起阵阵绞痛感,好像比掉进河里时还要疼呢。
她又忍不住为姜烬找理由。
当时情况那么突然,也许,姜烬没来得及注意到她?
也许是姜烬的伤还没好……也许,是崔小姐的情况更紧急些?
这般想着,盏盏好像没有那么难受了。
不过,她还是暗下决心,她这几日……不,半个月都不要理姜烬了!
她要告诉姜烬,守护灵也是有心的,也会伤心和生气。
眼前突然多出一方洁净的手帕,安静地躺在修长干净的手指上。
盏盏愣了下,先前的记忆回潮,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现在的情况。
她霎时小脸一红,为自己的失态感到不好意思。
“对不起……谢,谢谢你。”盏盏无措得语无伦次。
好在跟前的人并不在意,只轻轻弯起好看的眉眼,将手中的绢帕递得更前了些。
盏盏接过柔软的手帕后,又立马连连道谢。小心翼翼地拾起一个角,胡乱擦了擦脸上未干的眼泪。
动作又轻又快,好像生怕将手帕弄脏似的。
百里纤凝觉得好笑,望着盏盏的视线里掺着几分新奇。
难道人族都是这般的吗?
醒来后的小姑娘气色好看了些,从一个奄奄一息的琉璃灯,变成了能说会动的琉璃灯。
她在百里纤凝眼中还是太过纤弱了。
身上一丝一毫的灵力都没有,还比不上后山那些没能化形的精怪。
百里纤凝甚至怀疑,盏盏会不会被妖城的大风给吹走。
她打量盏盏的时候,盏盏也在悄悄端详这位救命恩人。
这般仔细一看,更像是冰雕玉琢的雪娃娃了。
五官精致而秀气,唇边总是微微上扬的,注视着人时的眸光淡然平和,温和得不带一丝攻击性。
妖族就算化形成人的模样,通常都会保留一些本身的特性。
比如黑使的狐耳,白使的蛇尾。
但百里纤凝,盏盏却根本看不出她到底是由什么种类的妖化形而来。
只觉得这个姐姐漂亮又温柔,一头如霜银发,明明是妖,却比仙道不少人都更具仙气。
目光忽的落入对方含笑的眸中,盏盏乍然意识到自己盯着人家看了许久。
她难为情地连忙低下脑袋,“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盯着你看的,是因为你长得太好看啦。”
盏盏羞窘地解释:“我,我一时有些看出了神……”
好看?
百里纤凝心底细细琢磨着这两个字。
妖族以实力为尊,且除非原型实在太过不堪入目化形以后多数都是俊男美女。
从小到大,她听过旁人的诸多夸赞。
但还是头一回有人……夸她好看?
百里纤凝笑了声,“无妨。”
她想了想,对盏盏说:“你也好看。”
容貌美丑于她而言,一直不过是外在皮囊而已。
但这个脆弱的人族,生了双清亮剔透的眼睛。
波光漾漾,像妖族赖以为生的长川河流。
确实好看。
这话瞬时让盏盏心里的忐忑散去不少,她抬起头,对百里纤凝露出个腼腆的笑。
“我叫盏盏,”盏盏坐直了身,认真地看着百里纤凝,“多谢你救了我。”
“我可能没什么用,”她对自己的定位十分清晰,拍了拍胸脯掷地有声地说,“但只要你有要求,我一定会做到报答你的。”
似是怕百里纤凝不信,她眼巴巴地望着,两只手也紧攥成了拳。
仿佛只要她一声令下,就会当即破门而出赴汤蹈火。
百里纤凝一怔,唇边笑意更深。
这个人族,和妖族流传的说书本子里的真是一点也不一样。
有些……
可爱。
百里纤凝颔首:“好,那你——”
对上盏盏紧张又期翼的目光,她忽然伸出手,将盏盏手中的绢帕拿起。
动作轻而缓地,拭去少女睫上最后一点泪珠。
“不许哭了。”百里纤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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