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四度遭到背叛。”

三人一狗在空旷的水域飘飘摇摇，当少年浸润凉意的嗓音响起，闷热的水汽与粘稠的异味都遁形不见。

“我曾以为，我的愤怒永远不会平息。然而再度看到人类的愚昧无知，却发觉自己只剩下绝望。”他的手指轻轻放在心口的位置，语调毫无波澜地陈述着。

“一直以来习惯于被当做道具和武器的我，直到今天都为能够加入自命为‘正义’的行动而骄傲。当老潘乔带我来到城外，指给我看那些与城内繁华截然相反的悲惨景象，告诉我他们会推翻市长，整顿暴利的赌场和□□，安置这些可怜的战争流民时，我被他的慷慨陈词和美好蓝图打动，因而答应加入这次行动。”

“这次比赛中入围第二轮的队伍，几乎都是他们的人。而我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在第一轮中淘汰掉无关的选手。”他忽然用力按压太阳穴，疲惫地吐出长长的一口气，“而我的第二个任务，是保护提供军火物资的贵族佬。”

埃列什基伽尔听得心惊胆战，悄悄伸出手指戳戳修勾，并努力使眼色。

修勾从太阳晒得最舒适的位置挪了挪屁股，压低声音问：“啥事？”

“快帮我查查关于x骚扰未遂的心理创伤和紧急应对措施，我怕他情绪不好把船给扬了。”

“你们两个。”散兵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听得到。”

一人一狗立刻恢复嬉皮笑脸：“没事没事，你说。”

“我怎么可能因为这种小事——”他说到一半才觉察自己被扯着话题跑远了，冷哼一声以掩饰尴尬，忽而神色变得落寞。

“但是，我听到他们在船舱中的对话。原来那些赈济流民的计划不过是政治口号而已，他只想依仗权贵除掉自己当政的障碍，甚至不惜发动新的战争，并且暴力驱逐甚至清除城内的外国势力。”

埃列什基伽尔愣住，这是完全出乎料想的状况。

“所以，你——”

“对。”散兵轻声道，“我杀死了为他撑腰的莱塔尼亚贵族佬。”

水面明晃晃地反射着白亮日光。埃列什基伽尔望见怏怏趴在边沿的水月脸色好像更糟糕了。

“那家伙，你们真该看看那家伙当时瞠目结舌的样子，真是好笑，哈哈哈哈哈哈……”

回荡在水域上空的是少年歇斯底里的大笑，他一边放声大笑，一边用手挡在眉骨，遮住因强光而刺痛流泪的双眸。

“可是，你知道那个老家伙对我说什么吗？他说，你说得对，我们是伪善的罪人，可是孩子，谁来保护你呢？”

他回忆着老人沧桑面孔上老泪纵横的模样，觉得如此讽刺和滑稽，可是接下来老人转身蹒跚离开说：我会告诉埃内斯托，让他们兄妹俩带着你逃得越远越好……那个混小子就算了，拉菲艾拉宁可赌气也要蹚浑水，她总是口口声声说一家人就要在一起。我已经是矿石病晚期的病人，赔上这条老命去大不了早几年去见死在战场的老战友们，可是你们不一样。

你们要活下去啊。

老兵不复当年雄壮的脊背依旧挺直，他说：你们一定要等来这片土地摆脱苦难重生的那一天。

而听完这番话后，他像被抽干全身的力气和理智，那一刻，他又变回了对世间一无所知的白纸般的孩童。

满地残阳般的鲜血仿佛重返生命之初的祭典，而他失魂落魄，恍恍惚惚地跳入脏污之中。

就令罪孽再度没过头顶，尔后再度迎来悲惨的轮回吧。

沾满污浊的衣襟无法再变得纯白，在茫然无助的原点，人偶仅仅凭借着习惯性的本能走向舞台。

牵缚关节的提线，即为无力摆脱的命运。无论怎样挣扎，自己终究会来到令人厌恶的角色站位吧。

只是，好像有什么改变，的的确确发生了。

是老潘乔竭力为他指出的逃生之路，还是与他一同坠下而不惜染上污垢的少女。

撕扯着胸口的情绪，此刻可以妄自称之为……人类吧。

飘飘摇摇宛如水中花的银白月影，终于带着他们靠岸。

甫一上岸，方才还知趣地保持距离的摄像用飞行器，就像苍蝇一样嗡嗡地围上来，与此同时还有凑热闹的小报记者们。

“啧。”

埃列什基伽尔护住头努力挤过人群，回头猛然发现水月脸色苍白，脚步虚浮，看上去随时都可能倒下。

然而焦急着想要搀扶的手伸到一半，就看到散兵抢先一步用肩膀撑起他。少年眉眼冷酷，动作却没有丝毫犹豫。

“谢谢。”水月露出虚弱的微笑，“抱歉，果然污水还是对身体有影响。”

“要去医院吗？”

“不用，先回去……”

他的声音淹没在愈发聒噪的喧嚷声中，一拥而上的人群忽而被戴墨镜的保镖挤开。

“吃豆人的队员是吧，坎黛拉市长有请，请随我来。”

“没兴趣，我们走了。”埃列什基伽尔没好气地说，却被对方直接拦住去路：

“请各位务必移步前去，因为涉及对你们的后续处置。”

“……”

埃列什基伽尔磨牙，只能顺遂对方的意思。

按照大赛颁奖礼布置的沙滩已经燃起篝火，怕是要暮色更浓才会有欢庆的气氛。坎黛拉悠然自得地坐在铺着雪白桌布的长桌前，看到他们时愉悦地寒暄道：

“哈，欢迎我们的热门选手！”她的头转向曾和她谈条件的埃列什基伽尔，语气热络：“要说起来，除了陈世侄和林世侄，最快登船的莫过于你们了。如果几位没有意见，我会之后宣布你们荣获大奖赛的第二名，虽然不及第一名奖金丰厚，但也足够你们接下来在酒吧赌场痛快挥霍了，哈哈哈……”

三人神色冷淡，经历此般风波后，这些吸引游客的奢侈娱乐已然失去了全部吸引力。坎黛拉也看出了这一点，却依旧谈笑风生：

“哦对了小姑娘，你方才来找我要那艘大船，平心而论，你的表现的确精彩，尤其是跳船的时候，连我都没料想到。明天的头版头条一定少不了你们跳海的摄影照片……哦，等等，瞧我这记性。”她拍拍自己的脑袋，“我居然忘了最爆炸的新闻应该是一败涂地的老潘乔，近十年以来都没有今天这样惊险的事件了，真是太可怕了！”

“咳咳咳，原谅我今天情绪这么激动。我们说回奖品吧，小姑娘，我承诺大船在先，林世侄不知道其中的缘由炸沉了它，是我有违约定在先。不过眼下也没有第二艘同等级的大船了，所以我提出了额外的弥补方案——”坎黛拉挥挥手，立刻有人恭敬地呈上盛放一沓文件和签字笔的盘子。

“……出道，商演和代言，什么意思？”散兵翻开企划书和合同念到，投去不信任的目光。

“不必谦虚，官方统计的投注数，还有观众的投票已经证明了你们的商业价值。”坎黛拉市长终于正色，“只要你们愿意，多索雷斯会把你们打造成最闪亮的明星艺人。每年来自各国的导演、剧作家等文化名流会来到这里度假，有了这座城市最顶尖的资源，大红大紫可以说指日可待。如何？”

三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均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

“不必了，我们很快就会离开。”散兵厌烦地正欲转身离开，坎黛拉市长慢悠悠的声音却再度响起：

“呵呵，你应该没忘记自己身上背着一条权贵的命吧。”

“！”

图穷匕见了吗？

散兵目光森冷地注视着眼前的政客，“你想要以此威胁我的同伴？”甚至暗中蓄力，颇有鱼死网破的决意。

他没注意到剩下两人一狗齐齐露出震惊的表情，并互相交换眼色。

水月：他，他刚刚说我们是……

埃列什基伽尔：哇哦。这句话真该给他录下来。

修勾十分欣慰：孩子长大了，懂事了。——哼哼，我可是早就开录音了！

干得漂亮！

如果目光里的赞赏能实质化，此处应该能听到埃列什基伽尔和水月起劲的鼓掌声。

“不，恰恰相反，我甚至想表达我的感谢之情。多亏你杀死了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莱塔尼亚佬，让三国把控的局面被撼动。”

仿佛非常满意他们脸上的愕然神色，坎黛拉不紧不慢地举起酒杯，“就冲着，我也要敬你一杯。莱塔尼亚在这里布局和吸血，那个混蛋在此敲骨吸髓几十年，相当于莱塔尼亚在这片地区的代理人。他一死，势必会牵连国内的权力动荡，其余国家也会贪心不足，希望趁机侵吞地盘……你知道政客最喜欢什么吗？”

埃列什基伽尔看着她：“我不知道其他政客，但坎黛拉女士你，一定乐得见到混乱的局面吧。”

“说得好！只有他们乱了，我们才有争取和重生的余地。”坎黛拉哈哈大笑，看得出发自真心。

她畅快地咽下一大口酒：“我并非威胁你们，本来就打算宣称那位是意外死亡。只是那群莱塔尼亚人不会善罢甘休，如果你签下合约，我立刻安排送你去维多利亚或者龙门进修，叙拉古也行。这样可以躲避刺客和杀手。”

“不必了。”

与清冷的女声一同来到的，还有搭在他们肩膀上的手。

只见陈不动声色地来到他们面前，平静地开口：

“他们的安全，罗德岛会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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