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0am,太阳还未升起。
雪白的甲板一尘不染,像浸泡在龙舌兰酒液中微微发亮的冰球。潘乔·萨拉斯点燃烟卷,一点火红在潮湿浓重的夜色中明明灭灭。
“父亲。”
埃内斯托从他的身后走来,随意地用手拨弄下海风吹乱的金发,老潘乔扭头,雪茄的火光映亮了儿子年轻的面孔。
“一切按照计划顺利进行。再过五个小时,来自各国的贵宾就会登上这艘大船。我的人半夜最后一遍去确认,居民区的炸药已经安置妥当。这比我们预想的要……顺利。”
看到父亲递来的烟,埃内斯托微微一怔才接过。
烟草丝被子弹和铜制成的莱塔尼亚打火机引燃,空气中弥漫开辛辣的淡蓝烟雾。埃内斯托的薄荷色双眼仿佛蒙上阴翳,他继续说下去:
“我们一直提防的陈小姐和林小姐,并没有将发现的炸弹告知坎黛拉女士,这相当于我们的行动多了一层保险。”
潘乔食指夹着的烟卷在风中并不平稳地燃烧,“你吩咐拉菲艾拉去处理的那个选手呢?还没办妥吗?”
“她么,拉菲艾拉说她是好人,就算放任不管也不会对我们造成威胁。”埃内斯托深深吸了一口烟卷,不易察觉地拧起眉头。他其实一直很讨厌这种浓烈呛人的土法烟卷,事实上,除了父亲这种经历物资匮乏的战争的顽固老人,年轻人大多对此敬谢不敏,“早知道我就亲自去办了,啧。”
“花言巧语,没安好心。”潘乔顿时脸色乌云密布,“拉菲艾拉从来都是听话的好孩子,居然因为一个异乡人的说辞两次违背命令。埃内斯托,吩咐沙滩上的人趁乱解决掉她,不要留下后患。”
埃内斯托没有应声,相反,他狠狠地将辛辣苦涩的烟雾吸入肺中,哪怕这令他眼角刺激而溢出透明液体。
片刻后,他才声音如常地说:“可是父亲亲自招揽的那个东国少年,和这个女孩交情很好。贸然除掉,很难保证他不会情绪激动搞砸我们的正事。”
潘乔嗤之以鼻,饱经沧桑的脸颊浮现狡黠的笑意,“我巴不得他再闹大一点,埃内斯托,我从见到这孩子的第一眼,就知道他是一把称职的武器。你尽可以让他去做残忍至极的任务乃至成为牺牲品,他也不会眨一下眼睛。军营里为了混口饭或者无家可归的半大少年那么多,没有一个给我这样的感觉。”
“至于他那个队友,哗众取宠的女人罢了。”潘乔满不在乎道,“怎么,她的命是命,我那么多死在战场上的老战友就不算?”
埃内斯托没再争辩,他告诉父亲自己去做最后的准备,转身离开。
当自己的身影无法再被父亲看到,他突然停下来,猛地一拳砸在墙壁上。
用尽全身力气的一拳,并未能撼动这艘豪华巨轮丝毫。
仿佛最脆弱的腹部被刺伤一般,他慢慢弓起后背,双眼压在裸露在外的手臂上。
如此便可以遮挡住自己空虚的目光。
“哥哥,这场政变之后呢?我们还要打仗吗?”
永远对他和父亲言听计从的妹妹,昨天叫住了他问。
“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呢?”
5:00am,陈准时醒来,像往常一样开始雷打不动的出门晨练。
走到酒店大厅时,却被前台服务员叫住:“等等,陈小姐,这里有一封给你的信。”
“这是……”陈大感惊奇,“铸铁留给我的?没想到罗德岛的同事们也碰巧来到了这里。”
果然比赛结束后一起去吃个饭吧。
她拆开信封,看到内容后逐渐皱起眉头。
博士叮嘱她看好那个金发女孩?究竟是为什么……
6:00am,清脆的闹铃打破了房间静谧起伏的呼吸。
一只手从柔软的被窝伸出,胡乱摸索着关上闹钟。埃列什基伽尔维持着动作,抵抗不住困意又睡了过去。
再睁开眼睛,已经是十多分钟后。她打着哈欠换上提前准备的运动背心和短裤,洗漱结束坐在床沿发呆的空儿又仰倒在床上打盹。
“姐姐,要用防晒霜吗?”水月从洗手间探出头,朝她问道。
“要。”
她睁开眼,伸长手臂接住抛来的防晒喷雾,往身上喷匀顺便扭头问窗边发呆的少年:“你呢?”
黛紫短发的少年依旧爱答不理,懒懒地瞥她一眼。清风扬起他身侧的白色纱帘,连目光都怅然不清。
埃列什基伽尔眨眨眼,然后掏手机拍照。
少年云淡风轻的神色崩裂了。
“你又要干嘛?!”
“留念。”埃列什基伽尔说,“因为你好看。”
少年忽然耳根通红,他别过脸去,眼眸的光芒却在听到接下来的话后熄灭。
“毕竟回去后,我们就是敌人了。”埃列什基伽尔说,“至冬国不会乐见自己的执行官和摩拉克斯的弟子混在一起,师父也担心我被你们骗。”
少年的目光晦暗不清,忽然叫住转身穿外套的她。
“忘掉他们不可以吗?”
“忘掉他们,就这样和我一直流浪下去。”他撞上水月好奇的目光,有些不自在地咳嗽一声,“当然叫上水母也不是不行。”
埃列什基伽尔微微愣住,她走到垂首不语的少年面前,双手捧起他滚烫的脸颊认真端详。在这张面孔上,她发现了更多细节。
面对这样一张咬紧下唇、眼眸逞强又脆弱的面孔,就是神仙都会屈服吧。她叹了口气。
“那,这次大奖赛后,要不要和我继续去另一个地方?——只是短途旅行哦。”
少年唇边掩饰不住含苞待放的笑意,他别过脸,眉眼雀跃。
“当然,乐意奉陪。”
第二轮竞赛,虽说叫铁人三项,却和运动会的传统项目不同,而是把游泳的顺序放在最后。
终点位于人工海中的大船上,同时也是下一轮比赛的场地。
被围追堵截的鼠胆龙威队分去了大多数对手的注意力,吃豆人队得以稳稳保持在第一梯队。然而——
“到此为止吧。”
海滩之上,散兵转过身,对两人如此说道。
“比赛只需要一个人到达终点就算合格。你们留在岸边,我一个人去大船上。”
水月和埃列什基伽尔面面相觑。
“那艘船上,会发生什么,对吗?”
少年点点头,眼神复杂地看着她:“从第一轮开始,他们就试图阻止你继续参赛了。相信我,那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
埃列什基伽尔注视着他压低帽檐的动作,“你在事件中,扮演什么角色?他们到底用什么条件打动了你?”
散兵微微怔神,抿紧了嘴唇。
脑海中再度呈现那个日光灼烫的正午,自己问埃内斯托:勾起人们贪婪的欲望,使他们醉生梦死不知归处,流连忘返而迷失淳朴的本心,这就是这座城市的存在方式吗?
而埃内斯托的父亲,那位游轮的船长哈哈大笑,好像他说出什么天大的笑话。
远远不止呢,你太天真了。这座城市的下水道都是腐臭的尸体,血管流淌着肮脏的金钱和穷人的血汗。小家伙,你相信正义吗?
正义,这个字眼如同正午骄阳般令他轻微晕眩。
从未有人询问过他的立场,仅仅将他视作便利的道具和人偶。
自己当时怎么回答的呢?
“我讨厌所有不顺遂心意的事,这座城市也包括在内。”
所以,自己轻而易举接过了橄榄枝。
在世界的另一侧恶贯满盈的自己,也可以在全新的地方做出高尚的选择吗?
怀抱着微弱的渴望与挣扎,他顺理成章地加入到筹划政变的阴谋中。
而今天,只差点燃最后的引信。
再过一个小时,埋藏在居民区的炸弹就会引爆;潘乔的支持者会冲上海滩,终止这场浮夸的大赛并控制市长。满载要员的雪白大船上,潘乔会宣布这座城市的独立。
……所以,无论如何,他不会让身边的人去趟浑水。
他忽而伸出手,用力拥抱住金发少女。
“所有成功登船的选手都会被杀死,这早已不是一场比赛。”他轻声耳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