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宗座下首席大弟子,本应跟北海季家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现在却隐藏身份缕缕参与其中,这不得不让风信子想起当年季雁山声名鹊起时闹得沸沸扬扬的谣言。
季雁山不知作何感想,难不成要怪当年自己太高调吗,但是身为青云宗大弟子,他想低调也难。
燕无恨喃喃几声:“季雁山,姓季,真和季家有关系?”
风信子捏紧了弯刀,目光沉沉看向季文柏,她在赌,季雁山隐藏身份拜入青云宗的原因无关紧要,但他天赋绝佳,水灵根如此纯粹,在季家一定是主支血脉,于季家定然意义非凡,只不过这意义,是好是坏就另说了。
不过现在看来,是她赌对了。
季文柏和白月已经无法维持平静,神情恍惚迷离,眼中有不可置信,还有隐在深处的怯懦愧疚。
众人看他们脸色,心思顿时千回百转,深觉发现了什么秘密,也不着急走了,一个个噤声观望着。
风信子的刀又近了半分,“季家主当真不在乎他的性命?”
季文柏嘴唇嗡动几下,声音涩哑,“放了他。”
风信子勾起一抹得逞的笑,“可以,拿你的命来换!”
季文柏闭了闭眼,竟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好。”
“不行!”
“姑姑不要!”
两道声音一同响起。
季文松死死盯着季文柏,不明白其中缘由。
寒霜从殿内走出,脸色苍白地看着风信子。
风信子蹙起眉,“寒霜,回去,姑姑今日定要为你报仇!”
寒霜摇摇头,“姑姑,不要牵连他。”
“寒霜,莫要胡闹!”风信子有些气急败坏,干脆不再理会她,而是冲着季文柏说道,“你要么自尽,要么自废修为,否则我杀了他。”
风信子一直将寒霜当成眼珠子疼,还专门去了上古秘境历经九死一生为她寻来寒冰掌的秘法,现在她寒冰掌的罩门尽碎不说,修为根基也大大损伤,重新修炼的机会沧海一粟,风信子哪能咽下这口气。
季文柏沉默片刻,手中凝聚了灵刃就要往丹田处刺去,白月失态地抬手遮住脸,泪水已经滑落,却没有出手阻止季文柏。
季文松大惊,立马抬手阻止了他,“为什么,他究竟是什么身份!”
季文柏垂下眼眸,注视着手中的灭魂剑,“这件事不该牵连到他,是我的过错,我甘愿偿还。”
季文松还未反应过来,苍穹便炸开一道声音。
“没错,这是你的错,不该牵连他。”
来人白面锦袍,背着手自九天而下,姿态潇洒飘然地落在一处高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众人。
“惊云长老!”慕容枫惊讶喊道。
季雁山也怔忪着抬头。
“季家的事是你们北海的事情,但季雁山是我青云宗弟子,阁下若想对他不利,是否考虑一下青云宗。”
“今日阁下就是拿他性命胁迫季家得逞,我青云宗也绝不会姑息此事。”
众人万万没想到青云宗的长老会赶来,魔族入侵青云宗定然是忙得昏头乱脑,百忙之中还要过来,这季雁山对青云宗而言只怕是很重要。
风信子也是不甘心,寒霜此时趁机握住她手,“姑姑。”
惊云神色不变,“雁山,过来。”
季雁山目光扫过季文柏和白月,轻轻叹了一声,几下跃到了惊云身边,风信子没敢阻拦,只能脸色阴沉地看着。
惊云看向季文柏,“当年是长老们太过震怒才会定下如此背俗的约定,但人是人,没有谁能替代得了谁,今日我就给你们一个选择,是选择青云宗也好还是季家也罢,雁山,你都是长瑟师兄的弟子,是我惊云的师侄。”
季文柏与白月顿时抬头去看季雁山,心中百般滋味。
慕容枫下意识想问为什么只能二选一,可他仔细一想,立刻明白过来,季师兄如今分明是被当作下一代青云宗掌门人在培养,如果他回了季家,便是季家主支的第一个血脉,最终只怕是要当家主的,两者定然不能兼得。
而其他人多多少少也能猜出了一点,更加讶异于季雁山的身份。
所有人都在等他的答案,季雁山目光掠过白月和季文柏,他们眼中有期望有愧疚,却没有面对季月莲的那份温柔,没有那份亲近。
失去的终究是失去了,过去也终究是过去了,世间很多东西都无法重来,过多执着似乎也并无意义。
季雁山微微弯腰一拜,“惊云长老,弟子永远是青云宗的大弟子。”
说完,他似乎身心都轻松了一些,将心中的执念放下,既然事已至此,不如就这样下去吧,青云宗待他恩重如山,长瑟待他如亲子,他又有什么不满足呢,何必再贪婪更多。
“好。”惊云自然是高兴满意的,青云宗真心待季雁山,二十几年的真心若还是比不过那一丝丝血脉亲情,青云宗也会寒心失望。
“既如此,北海家事青云宗就不掺和了,告辞。”
惊云瞥了一眼曲卿几人,见慕容枫转开目光,便知晓他们另有打算,也没强求,只带着季雁山离开。
“等等。”又是一道挽留的声音。
是寒霜,她缩在风信子怀里,仰头看向季雁山。
“我能看看你的脸吗?”
这要求虽奇怪但并不妨碍什么,季雁山依言摘下斗笠,“寒霜姑娘,先前多有隐瞒,抱歉。”
寒霜抿开一抹笑,“和我想象的一样好看。”
季雁山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道了一声谢。
“公子,末刀死了,玉龙也死了。”寒霜目露悲戚,“死在了我的手下。”
季雁山错愕地看着她。
“我忘记发生了什么,回过神来,他们就已经被寒冰侵蚀,没了生息。”寒霜眼泪开始掉落。
“我们自少年便认识,情同手足,他们死在我手下,我又变成这个鬼样子,我已经活不下去了。”寒霜凄然一笑,骤然往风信子的弯刀撞去。
锋利的刀刃一下子入了喉,鲜血从细小的缝隙溢出。
“寒霜!不!”风信子登时把弯刀丢开,却也已经救不回寒霜,梅毒蛇的毒,能在瞬息之间夺人性命。
“能最后…看你真容…真…好……还有,姑姑……对不起……”寒霜睁着眼看季雁山,勉强说完了最后一句话。
“啊!”风信子痛彻心扉,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一天,寒霜会死在她的毒下。
季雁山定在原地,浑身冰凉一片。
修仙界生死不过寻常,惊云瞧了一眼,无悲无喜,直接带着呆住的季雁山离开。
朵朵艳丽的梅花绽放在寒霜苍白的肌肤上,宣告着她的死亡。
曲卿偏过头,没有继续看,她抬眸看了一眼暗沉的天色,轻轻呼出一口气。
雨终于有了转小的迹象,淅淅沥沥轻拂万物,若非那能冰透肌肤的温度,它倒像是一场绵绵密密的春雨。
众人沉默着,给了风信子发泄的时间。
风信子摸着寒霜脸上的花纹,眼泪像是哭干了,只是眼睛烫得发疼,她深深地看了一眼寒霜,将尸体收进了储物袋,她会为寒霜寻找一片安息之所,这是她最后能做的。
“风信子前辈。”白齐宣轻声唤了一声,几步靠近她,递上了几颗灵气萦绕的石头。
留影石。
“想必各位之前都在灰雾中看到了许多事情,那是过去在季家发生的一切,关于此事,季家虽有包藏之罪,但绝无亲手迫害。”
风信子面无表情地接过留影石,寥寥几眼看过,突兀笑了一声,“是吗,亲眼看着曾经信你敬你的人落入魔爪,对凶手纵容包藏,你季家还真是可以。”
可是季家又有什么选择,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保全自我也已经竭力,白齐宣摇摇头。
是非对错无法一一说清,答案自在心中。
风信子自知事情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干脆离开了,但她未必能放下仇恨。
燕家主不过是留下来看了一场戏,现在的局势已经容不得他控制,虽然恼恨于白家作为,此时也只能作罢,只想着日后再讨回来。
燕家人离开,剩下的乌合之众面面相觑后也一个接一个离开。
闲人退散后,白齐宣吩咐手下人安顿那些受害的修士,才继续说道,“家主,这雨一时半会怕是停不了,进屋说话吧。”
季文松无不可地微微颔首,率先往一座宫殿走去,那是季家的主殿,蟠龙飞跃在屋脊上,巍峨大气。
他注视着,眼中恍惚了一瞬。
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几个季家弟子为主殿掌了灯。
季文柏坐在主位上,白月已经不见了踪影。
曲卿领着玉遥第五沧泽坐在末位,他们与季家关系不大,目的本是带着神格红鸢,现在红鸢离去他们自然也就只剩下陪着慕容枫一个理由了。
玉遥捏了块精致的点心递到曲卿唇边,“尝尝。”
曲卿顿了一下,伸手拿过点心才送入口,刚入口便微微蹙起了眉,有点太甜了。
瞧她脸色不好,玉遥促笑一声,自己端起茶喝了一口,半点没碰那点心。
曲卿无奈,也喝了口茶清喉。
第五沧泽目不斜视,聚精会神地看着主位几人。
他们跨过尴尬的沉默,季文松已经开始逼问了,不论是入魔还是季雁山的身份,都让他联想到某些事情,难以释怀。
季文柏将灭魂剑置在膝上,半合眼眸,“那日的事情,我已经有些模糊了……”
或者说,他自那以后从来没清醒过。
每一次回想那日,魔族狰狞的面孔,白月惊慌苍白的脸,长生疯魔的样子,还有鲜红刺眼的血,来来回回充斥在他脑海里,像是巫咒一般紧紧缠绕。
他忘不掉却也记不清。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如何将灭魂剑刺入长生体内的,待他略微清醒时,长生的魂魄已经开始消散。
他轻轻抚摸着灭魂剑,心有悲戚,他还记得第一次见着这把剑时的场景。
那年他不过六岁,被父亲领到青云宗剑冢,那里收藏了数不清的宝剑,每一把都那样耀眼,他却一眼相中了与众不同的灭魂剑。
这把剑有一股沉静的威慑之气,他心中澎湃不已。
父亲再三问了他是否真要选择这把剑,他坚定回了是。
那时父亲的眼神很复杂,长长叹了一声,或许他早有预料,会有今天的局面。
他练了很久很久的剑法,世人知他雪影术大成,却从未瞧见他使剑,更不知道他的剑法是怎样的震撼。
白月和长生都问过他,“为什么背着一把剑却从不出剑。”
那时他已经明白灭魂剑的危险之处,却还只是自傲于自己剑法高超,随口笑道,“这把剑只能出在最关键的时候。”他以为,他出剑那一天会是震撼世人,可没想到是生死离别,众叛亲离。
这把剑在他手里八百多年,自始自终,只出了一次剑,只杀了一人,一个生死相托的人。
它本该代表正义,审判,却在他手上变成了杀害朋友的罪恶。
后悔吗?他后悔到不能自已,如果那一天的选择的是另一把剑,是不是就会有另一种结局,只是一切都无法重来。
看着兄长沉痛的面容,季文松握紧了拳,这一切究竟是多可悲啊,命运弄人。
季文松:“那季雁山又是怎么回事?”
季文柏怔了一瞬,“是我们对不起他,长生死后,青云宗长老们盛怒,窥探天机得知我们会有一子,天赋过人,百般商量之下,便让我们以此代替长生,让他与季家断绝关系,一生只能是青云宗的人。”
那时他愧疚悔恨不已,又年少不知情贵难断,便应下了。
等季雁山一点点长大时,他才知道,一切还是错的。
他一直是错的。
季文柏心尖颤动着,悔恨,愧疚要将他淹没,几乎控制不住自己。
季文松失手打翻了手边的茶杯,已经有些凉的茶水顺着桌子滴落在地,很快便晕在青黑色的地面上染出一朵水花。
“人怎么可能替代另一个人。”
到底也是青云宗自欺欺人罢了,这世上不可能还有另一个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