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泽是个很好的倾听者，他听过许多“离经叛道的风言风语”，楚黎的话，算得上颇为理智清醒的言论，而在这番言论里，张天泽隐约窥见了自己最近心底疑问的答案。
楚黎来到北市本是为了躲避方昊家人的骚扰，开始新的生活，然而吴美芳锲而不舍跟着她来到了北市，也许从楚黎进入云景的那一天起，她就已经在计划着离开这个城市。
方建国的出现是个意外，楚黎的眼睛是个意外，很多很多个小意外凑在一起，推迟了楚黎的计划，但她总归是要走的。
他们都想多了。
张天泽又道：“那万一……你的筹码攒够了，喜欢的东西却不见了呢？”
楚黎弯起眼角：“我会拿着我的筹码去赌一次，找得到皆大欢喜，找不到……就算了。”
张天泽点头道：“那……祝你早日攒够筹码，自由生活。”
楚黎：“谢谢。”
两人相视一笑，张天泽话锋一转：“你看到我桌上的牛奶了吧？”
楚黎疑惑点头，张天泽压低了声音，靠近楚黎：“有件事情，我觉得有必要跟你说一下，你现在不要露出端倪，偷偷看一眼你妈的表情。”
楚黎立马反应了过来张天泽突然提起牛奶的用意，楚黎刻意直起身，靠近了张天泽一点点，紧接着，楚黎便在唐芸的眼睛里看到了某种异样的流光。
昨天在商场买衣服时的古怪，回家支使自己切水果的迫切，看到张天泽恨不能一天打八遍水借故离开，所有的所有，都在这一刻被串在了一起。
离谱！
离大谱！
楚黎尴尬向张天泽道歉：“抱歉抱歉，我妈误会了，我会跟她解释清楚，不好意思打扰到你了。”
张天泽笑出声：“我就知道，没事，你跟你妈妈说清楚就行。”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张天泽觉得楚黎是个明事理一点就通的明白人，有些事是可以沟通的，他决定干脆把苏洛那些人的“误会”问清楚：“我看你好像跟白警官关系还不错……”
楚黎突然露出了一脸震惊的模样，紧接着，她压低了声音，显得格外神秘：“很明显吗？”
这样的反应是张天泽万万没想到的，直接给他整不会了，到嘴的话忘了个干干净净。
这还不明显吗！张天泽忍住了，只默默点了点头。
楚黎不太对称的两只眼睛滴溜溜转了转，将声音压得更低：“张医生，这件事，你可不能告诉别人。”
张天泽不自觉咽了下口水，今天的诊疗像极了卧底接头。
楚黎侧了侧身子，将脸转至一个不被唐芸观察到的角度：“小言她……很早就见过白警官，对我们来说，白警官像是个……老朋友。”
张天泽愣住了，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跟楚黎“聊天”时，自己为了跟楚黎拉近关系，选择了用两人之间的媒介白瀚宇做话题，他记得很清楚，在昏暗的灯光下，楚黎的眼睛里，满是细碎的微光。
楚黎：“方昊找上我时，小言回来了，从那以后，我就跟小言约定，共用身体，偷偷活着，退学前，我常在学校里遇到些麻烦……”
那是一个落了雪的午后，体育课跟人发生冲突的楚黎摔坏了手机，独自坐在位置稍微偏僻的林荫路尽头的长椅上等舍友一起去吃午饭，尹小朵火急火燎赶来后，很快便发现了楚黎身上的擦伤，楚黎拦不住尹小朵拉起自己裤脚的手，慌忙去挡，她不想被旁的人看到自己烧伤的皮肤，两人拉扯间，楚黎敏锐觉察到了一抹投向自己的目光。
那段时间不分青红皂白找事儿的人不少，每当楚黎觉察到“危险”时，楚言便会立刻出现。
过路的却是个警察，楚言戒备的目光不露痕迹自那人肩章上扫过，应该是个基层民警，也许是附近派出所来办事的，楚言暗自是松了口气。
午饭后，楚言修好手机和尹小朵往学校走时，又遇上了白瀚宇，不过那时白瀚宇在打电话，没有注意到她。
白瀚宇：“吴美芳去你们那边了！那就好，那没什么事儿我就回所里了……嗯，没事儿。”
“吴美芳”引起了楚言的警觉，从那以后，楚言便记住了这个四处奔波基层民警的脸。
再见白瀚宇，是在疗养院的电视上，白瀚宇作为当年的“扫黑行动”主要办案人员，正在接受媒体采访，电视上的白瀚宇与之前在学校时完全不一样，不到两年的基层历练，令其迅速成长成了人民警察白瀚宇。
这一次，楚言记住了电视上接受表彰对着镜头行礼警察的名字——白瀚宇。
楚黎在自己极度无助的情况下，分裂出了楚言，将自己拉出了死地，那些直面危险冲在危险前面的人，对楚黎是有着致命吸引力的，当楚言将自己为数不多记在心里的人告诉楚黎时，楚黎决定在彻底解决掉阴沟里的爬虫离开前，去见一见这位白警官。
北市是楚黎费了一番功夫才找到的城市，云景科技是楚黎为数不多能收到的offer里离北市公安局最近的一家公司。
在她最初的计划里，如果吴美芳也跟自己来到北市，且不顾一切动了手，那么自己在解决吴美芳的时候，也许能见到那位传说中的白警官。
吴美芳刺伤自己后，楚黎得知自己要去的是辖区派出所而不是公安局时，心里好一阵失落。
令她没想到的是，推开问询室的门走进来的人，还是白瀚宇。
那一刻，楚黎很想叫楚言出来看一看，但不知怎么的，她发现楚言不见了……
楚黎：“这个世界上勇敢的人很多，在云景独当一面的于经理、跟歹徒搏斗的苏警官、不放弃任何一点生机的我的朋友小朵，还有一个人撑起整个家的我妈，还有我姥姥，她生了病，一直在跟病魔对抗，他们都很永远，都是我羡慕敬佩的人。”
“但白警官给我的感觉……跟他们的勇敢不太一样。”
张天泽愣了愣，楚黎继续道：“白警官身上有种，任你妖魔鬼怪花招无数，我自手持一把平底锅一锅一个精准出击的气质。”
这番描述通俗但并易懂，张天泽觉得自己大约能意会到其中的意思，但无法准确言传。
“我觉得他有点可爱，特别是吃瘪生气的时候。”楚黎直起身子认真又道：“张医生，你可不要跟白警官说这些，离开前，我还想好好感谢一下人民警察白瀚宇呢，他要是不理我可就糟了。”
治疗结束离开的时候，楚黎带走了张天泽桌上的牛奶。
另一边，警方紧锣密鼓联系媒体，召开了“鲸鱼商业园案件说明澄清会”，随着真相的公之于众，方昊的案子再次引起了大众的关注，半月后“方昊跳楼案”第一次公开审理的预约，一度火爆到挤爆了法院预约后台服务器。
未免楚黎被外界消息干扰，发布会召开前，她被金丽萍安排住进了自己朋友的私人医院，楚黎的状态日趋稳定，在唐芸的辅助下，已经开始为出国做准备学起了外语，张天泽每隔两天会过来照例跟楚黎聊聊天，而自从楚黎搬来私人医院，就没再见过警方那边的人，包括白瀚宇，听张天泽说，白瀚宇跟马睿去了H市……
开庭的日子越来越近，楚黎始终没有等到“女生”要来北市的消息，她尝试联系过“女生”，电话无人接听，消息石沉大海，听张天泽说，白瀚宇他们跟“女生”的家属交涉很不愉快。
白瀚宇那边没有安排，张天泽也不便透露自己此前在办公室跟白瀚宇他们讨论时提过让楚黎帮忙的计划，不过这件事已经排除了楚黎的嫌疑，至于那个“女生”之后是什么结局，开庭之后，“方昊”这个人的死，从任何意义上都跟楚黎没有关系。
可如果楚黎不是那种轻易放弃袖手旁观的人，她从决定要帮“女生”那一刻，也没想过从她那里得到什么回报，她只希望“女生”早日走出阴霾，过上正常人该过的日子。
就眼下的情况来看，那个“女生”的世界，依旧大雪不止。
更糟糕的是，她的家人从没有在风雪中，给她留门。
甚至还在抱怨，她为什么不能自己找到回家的路，觉得她既不勇敢也不坚强。
张天泽离开后，楚黎拨通了白瀚宇的电话：“白警官，没打扰你吧？”
白瀚宇的声音显得有些疲惫，背景音十分嘈杂，他似乎在外面吃饭：“我现在不忙，你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楚黎直奔主题道：“我想去看看小江，麻烦你可以把她们家店铺的地址发给我吗？”
这是白瀚宇第一次听到楚黎提及那个“女生”的名字，虽然只是个姓，白瀚宇愣了一下：“你要来H市？你身体能行吗？金医生同意了吗？不是，这边情况有点复杂，不是你想的那样，你最好……”
白瀚宇话没说完，被楚黎打断了：“金医生帮我开了证明，我刚刚已经发给你了，我可以出门，我只是去看朋友而已。”
白瀚宇脑壳有些疼，楚黎的话他无从反驳，楚黎顺势又道：“方便的话麻烦你把位置发到我手机上，不方便的话，我也可以找其他人打听，我是明天的飞机，晚上到，不知道你跟马警官到时候有没有时间，我想请你们吃饭。”
楚黎还真是对请吃吃喝喝乐此不疲，完全没把白瀚宇的交代记在心上，白瀚宇愈发有点烦躁。
坐在对面的马睿虽没听到电话内容，但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他招呼老板又加了一份酱牛肉：“算了，人家现在是自由公民，咱管不了那么多，赶明儿她要去的时候，咱们找人盯着点儿，能帮上忙最好，帮不上忙至少也能保证她不被赶出来。”
马睿一边说，一边瞥了一眼白瀚宇手背上一道新的划伤。
这是他们今早没做准备上门的战果，“女生”的家人不知将人送去了哪里，对警方态度极其恶劣，更令白瀚宇两人没想到的是，不等他们说什么，为首的老头儿，大约是“女生”的爷爷猝不及防就倒下了，匆忙间白瀚宇下意识伸手扶了一把，手也是那时候被抓上的，江家人乱作一团，一会吆喝“冠心病”一会又是“心脏病”，总之就是不配合。
只凭一只没有检测到DNA的手套定不了“女生”的罪，警方无权强制对江家人做调查，他们需要一个契机。
一个可以合法进入江家取证的契机。
楚黎听到了马睿的发言，在电话那头显得很开心：“那明天再联系，辛苦你们了。”
第二天，楚黎和唐芸拉着行礼相继走出机场，便被一个扎着高马尾，不断挥舞手臂冲他们打招呼的女生吸引了注意，唐芸对那个女生印象很深，楚黎休学那天，那个女生抱着楚黎哭了很久，那是楚黎的室友兼如今唯一一个还保持联系的好朋友，尹小朵。
唐芸接过楚黎手里的行礼，冲她笑着点点头，下一瞬，楚黎向着尹小朵飞奔而去，楚黎被尹小朵拦腰抱起转了好几圈，直到她自己步伐踉跄险些拉着楚黎摔倒在地，两人忙笑着互相拉住了对方，堪堪保持住了平衡。
楚黎开心极了：“小朵，我好想你，我们去吃夜宵好不好？我好想学校门口那家烤鱼。”
尹小朵刚刚光顾着兴奋，没来得及注意看楚黎，眼下两人站定，她立马注意到了楚黎口罩下隐约可见的伤痕，以及纱巾下若隐若现的淡色手指痕迹，尹小朵眉头一皱，声音顿时闷了下来：“你……还疼吗？”
楚黎毫不在意挽上了尹小朵的手臂：“早就不疼了。”
尹小朵此前出事耽误了上学，现在正在读研，今天是跟导师一起出差前往枫城参加一个讲座，在H市转机有点时间，她是丢下导师跑来到达厅特意来见楚黎的。
尹小朵仍显得有些担忧：“你找江雅琳做什么？”
江雅琳便是那个被楚黎护在身后，多年来销声匿迹的女生，楚黎的保密工作做的极好，连尹小朵也被蒙在鼓里，加上楚黎出事那段时间她自己也自身难保无暇他顾，直到最近，她才在警方的最新通告里得知了部分真相，在这个节骨眼上，楚黎向自己打听江雅琳的近况，引起了尹小朵的怀疑，如果不是导师那边有事，她甚至想退掉后面的行程跟楚黎在H市待一段时间。
楚黎也没打算瞒着尹小朵，直言道：“方昊的案子还要再开庭，我想在那之前，听江雅琳亲口告诉我，真相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