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力。
首先感受到的是从四面八方磅礴涌来的灵力。
源源不断,绵延不绝。
整个人由内而外舒展开来,像是浸泡在温水里一样,安心惬意,飘飘欲仙。
若是修仙者在这种环境修炼,修为必定能一日千里,但问题在于,这种环境根本就不可能自然存在,万物有衡,阴阳协调,否极泰来,盛极必衰。
方才隐约吵杂的论道声也已悄无声息地远去,取而代之的是风止鸟不鸣的死寂,时间和空间在此处都好似凝固住了一样,他回头去找师尊,恰巧撞进水月般的眼里——云澹容也在看他,身影绰然地沉在潭湖里,江练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也站在湖中央。
千里镜湖如练,无风无波,分明通透澄清,踩上去却如履平地,且水不湿鞋,极目远眺,但见湖天一色,渺渺茫茫,漫无边际,分不清自己到底在水还是在天。
江练悄悄用鞋底飞快磨蹭了下,寂静的水面微皱,起了些许不明显的波澜,涟漪圈圈荡开,又很快消失,不会真的沉下去。
比起说是水,不如说是对水的一种模仿。
这是什么地方?
他思索之时,听见不远处的无极惊疑不定地叫出声。
“芥子?!”
原来芥子里面是这样的?江练眨着眼睛,环视四周,芥子本是一种器物,大者可容须弥,小者如随身携带的储物袋,大多数用来存放死物,但也有一小部分可以允许活物进入,他还是第一次进入芥子。
无极四周踱步,神情凝重地仔细瞧了瞧,片刻后,他肯定道:“是芥子。”
青云以炼器见长,他精于此道,这么说自然不会有错。
“老夫还是头一回见到有人能把芥子炼到这种地步,”无极抚须感慨道。
再怎么看也是一样的景色,江练收回视线,迈开步子向云澹容的方向走去。
虽然知道不会沉下去,但毕竟看上去是透明悬空的,每一步踩下去,心里头都不太踏实,他刻意放慢了步伐,还是比平日里快上一些,脚下的波纹轻轻地荡漾着,一朵接着一朵,如同昙花一现般迅速消弭。
另一边也绽开相同的凌波,直到两片半弧形柔和地重叠交错,像被打破的镜面般一触即碎,方生方逝,静悄悄地恢复成波澜不惊的样子。
“这是师弟的手笔吗?”向南歌仰起头,眸光清澈明亮,落在空无一物的无边蔚蓝里,随着她的动作,脖颈处搭着的青丝自然而然地从肩头滑落,柔顺地垂在腰间。
在这里,区分天地的唯一方法就是看倒影。
“有点像青云的法子,”无极琢磨,“你们宗门内有记载青云的炼器之法?”
秋生剑宗是没有的,但解长生在外历练多年,遇上什么有缘之事也说不定,云澹容正要开口,一道漫不经心的声音响起来。
“没有。”
几人皆看向声音来处,那道红影站在透亮的绸子里,和四周的茫茫青蓝格格不入,溪风月抱着手,目光悠悠地眺望着,这片天地内除了湖水以外别无他物,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刚刚那句话好像只是随口一说。
无极摸不准他来历,只知道是和他们二人一同来的,再加上昨日那话虽然略显无情,但确实点醒了他,于是忍了又忍,把你怎么知道这句话咽了回去。
云澹容适时道:“是没有。”
更多的他也没有解释,这芥子不一定是解长生做的,但进来的法子和他改过阵法之后告知的口诀有关,至少也是知晓的,这地方和洛阳论道有关,洛阳论道又年年都是秋生剑宗负责的,若是被有心人知晓,指不定拿来做文章,那就说不清了。
在事情没有弄清楚之前,多说多错,少说为妙。
“芥子中还能储纳灵气的吗?”江练好奇。
云澹容道:“据我所知,应该是不能的。”
在这方面无极有发言权,“灵气易散,自然存在于天地之中,芥子虽能拟天地,但到底是假的,常理来说确实不能。”
这话明显还有下半句。
果不其然——“但若是炼器之技登峰造极,蔽灵气之耳目也未尝不可。”
他二师兄擅长阵法,那炼器是否也擅长?
“可此地为什么会有那么充沛的灵气?”向南歌道,她腰间的入世剑几乎和环境起了共鸣,剑气如水般从鞘里溢出来,在她的刻意压制下才收了回去。
云澹容抬手虚虚一点。
指尖所到之处,逸散的灵气抽丝般地被缓慢剥离出来,扣入、汇聚、渐渐扩大,如同一道漩涡在半空中旋飞,几乎凝聚成肉眼可见的实体,巧之又巧地分布在八个方位。
阵法。
“是有人故意为之,”他停下动作。
那灵气失去牵引,顿了顿,又唰地一下,立刻像自由奔腾的泉水一样四溢开来。
“为了什么?”江练猜测,“修炼?”
“在这种环境下修炼,一日抵得上他人百日,哪怕是短短几十年,也该是个大能了,”向南歌仔细回忆片刻,又摇摇头,“修仙界百年内并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人物。”
“百年前倒是有个溪风月,”无极接道。
他是突发奇想,随口一说,但空气一时之间默然下去,在场居然没人接他的话,反而是前头的红衣男子转头看了他眼,那眼神轻飘飘的,意味不明,无极莫名其妙,可还没等他琢磨出个所以然来,那人就又转回去了。
说起来,他还不曾知晓这人的姓名。
无极清了清嗓:“还没问过,前头这位公子怎么称呼?”
也难怪他不知道,昨日向南歌问名字的时候,无极并不在附近。
溪风月像是回过神来,慢吞吞地哦了一声,“免贵姓溪。”
西?哪个西?
他压根没往自己刚刚说的那个方向去想,正要问问是哪个字,还没开口,反而是对方想起什么,又转过头补充了句,“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全名是溪风月。”
无极:“……”
方才那句话顿时如噎在喉,他瞠目结舌,看向溪风月的眼神越来越惊悚,搞不好已经在考虑逃跑还是替天行道的问题了,向南歌忽然扑哧笑了声。
“惜公子莫要戏弄无极真人了,”她语气略带无奈,又转过头看向无极,解释起来,“是珍惜的惜,惜公子喜欢开玩笑,还请您不要放在心上。”
听她这么说,无极冷静下来,再狐疑地定睛一看,那人脸上分明挂着戏谑的笑容,见他看过去,还颇有趣味地勾了下嘴角,果然是在开玩笑。
原来只是恰巧同名,姓又同音,再一想,也是,秋生剑宗是正儿八经的名门正派,若真是传说中的大魔头,哪里还轮得到他出手。
况且那大魔头确实是死得不能再死了,是秋生剑宗初代宗主连宵雪亲手所杀,绝无第二种可能。
无极懊悔地想,他真是糊涂了,才会一时信以为真。
再联想到昨日那段话,虽然是好意,但听着还是怪不舒服的,无极张了张嘴,又闭上,有点牙疼,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惜公子这张嘴,是真的有点欠。”
这话加了点没好气的意味,倒也算不上责怪,溪风月听了也没生气,他脸上仍然挂着那副玩味的表情,只是眸光微敛,幽深的瞳孔看上去有些晦涩,配合着上翘的嘴角,有种似笑非笑的意思。
不知为何,无极竟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他感觉自己或许不该说刚刚那句话,又莫名有些发悚,忽然听见对方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声。
“以前也有人这么说过。”
溪风月轻描淡写地说完就又把头转回去,望他那渺渺水波去了。
在场所有人当中,只有江练隐约知道些隐情,听他这么说,再去望这片芥子里的情景,不知道是不是相由心生,单看这无浪的湖面,和青云的定风波还真几分相似。
向南歌思索片刻后,开口道,“我不曾听闻过有能将灵气聚集起来的阵法。”
“我也没听说过,”无极摊手,“若是有这样天大的好事,那怕是大乘遍地走,炼虚不如狗。”
这里几人里最擅长阵法的是云澹容,但也只是矮个里面拔高个,算不得精通,他没说话,应该也是不知道。
那人费那么大劲,特意将灵力聚集起来,若不是为了修炼,又是为了什么?
溪风月忽然道。
“既然有湖,那不如泛个舟?”
他随性惯了,想一出是一出。
无极翻白眼,“这地方啥玩意儿都没有,看什么?”
“那可不一定,”溪风月拖着声音,慢悠悠地念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如果说这句话还有待斟酌,那成功说服所有人的是下一句话——“顺便一说,我不知道怎么出去。”
“……”
俗话说,既来之则安之。
俗话又说,来都来了。
江练安慰自己。
溪风月观赏般地看了圈他们表情,满意地点了点头,轻快地打了个响指,“好,那既然要泛舟,先来个舟吧。”
这水又不是真的水,江练默默地想,都不会湿鞋,哪里有舟的必要。
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样,提出这个要求的人说完以后就闲然自得地抱着臂,没半点儿要动手的打算,目光落在他身上,他硬着头皮往左边移了两步,那双眼睛也往左移了两寸。
江练:“……”
竟是要他来画的意思!
云澹容垂下来的衣袖小幅度地动了动,手还没抬起来,忽然一顿——腕骨处被握住了,力道不轻不重,仅仅是扣着而已,他偏过头,无声地投去个询问的眼神,青年对他笑了下,眉眼弯弯。
云澹容顿了顿,那只被袖子掩住的手又悄无声息地落了下去。
江练这才松开手,微翘的唇畔依然噙着笑,他没打算让师尊来,在长生天宫里找他就废了不少力气,出来以后也没休息多久,这种小事情自己又不是做不到,没必要给师尊添麻烦。
不过有一说一,他的画技相当一般,说一般都是高抬了,画人只会画火柴,画鸡只会画尖嘴利爪,但好在灵气作画并不需要真的多精巧,只需随心而动。
江练学着师尊刚刚的样子,将灵气汇于指尖,幻境里看见的画面自然而然地从脑海里浮现出来。
他闭着眼,手在半空中下意识一勾一转,湖上渐渐凝出一叶虚虚扁舟,以灵作画,又添一笔,霎时间,袅袅白烟,红泥火炉小蒲扇。
“可以啊,”溪风月啧啧,“青云的重建就靠你了。”
无极一头雾水:“?”
他提到青云,江练没忍住多想了些。
湖上雾气弥漫,水里绫鱼如织,远处是云霞缭绕的群山,琼花……
云澹容反手握住他,手指捏了下。
江练回神。
睁开眼睛一看,差点被远山外的霞光晃瞎眼。
江练:“……”
妈耶!玩大了!
他眯了眯眼睛,下一秒又陷入柔软的黑暗。
“别盯着看,”云澹容轻声道。
无极忍不住了:“你们宗门内是不是有对青云的记载?这地方看上去有点像青云啊?”
“大概是上青云的时候看见过,”云澹容淡淡道。
他挥了下手,雾气应风散去,彩霞西沉,又平白无故多出些白云,这下倒是没那么像了。
船身一沉,溪风月已经迈步踏上了小舟,低眉扫了眼,那炉边的茶杯不多不少,正好五个,倒是贴心,他略带笑意地挑了下眉,伸出手——
只听见突然之间砰的一声。
众人望去。
那四个杯子仍然好端端地放在那里。
碎的不是它们,这船、这杯、这火炉皆是灵力所化,并非实体,哪怕真的跌落在地,也不会四分五裂。
悠悠烟水,镜湖轻柔地荡漾开来,小舟起伏不定。
水圈的中央,蓝衣白靴的倒影。
不止一个人。
左手提着个生无可恋的武鸣,右手是很想做出风度翩翩样子的宋砚,奈何腰上还挂着个百来斤的行李,表情有一瞬间的呲牙咧嘴,“行李”颇为惊异地踩了踩水面,发觉这地方居然不会沉下去,于是大胆地松开手,视线一转,注意到不远处的他们。
“嗨!”顾飒用力对他们挥挥手。
后头的雨天师小心翼翼地放下左右两个小屁孩,又撇着嘴,嫌弃地拍了拍手,小声嘀咕了句,“……我年纪轻轻怎么就开始带孩子了。”
他说得是轻,但这地方又没杂音,这句话直接传进他们耳朵里。
只听溪风月哟了一声。
“开玩笑吧您,您这年纪在人世间也该当娘……啊也该儿孙满堂了,不年轻啦——”
“……”
江练惨不忍睹地捂着脸,对他师祖的嘴欠程度有了新的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