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程川的脸色总算好看了点,孙杰有些心虚地摸摸鼻子。他们明明是东家一手带出来的人,自己却把这事告诉了夫人,总还是不妥当的。
“对方什么身份?” 程川总算平了气,问他,“下人?”
孙杰捡起地上的筷子,叹了口气:“六子,真不是我不肯告诉你。那人身份特殊,而且不是咱们找的他,而是他找上的咱们。”
程川一时无言了。能打听到这么隐秘的消息,那人恐怕在镇北将军府的地位也不低,这样的人放着富贵不享,私下给他们这样的小地主报信,图什么呢?
他不相信会有人无缘无故做这样的好事,对方冒着如此大风险,背后不可能没点缘故。无论对方所求为何,这其中的曲折缘故,恐怕实非外人道。
“那你找我来又是为了什么?”
孙杰急得直跺脚:“这事紧急,需得立刻报给东家和夫人知道。只怕鹞子还不够快,你可有什么方法传信?”
程川听他这么问,蓦然想起东家临走前交给自己的东西,原来那东西孙杰是没有的。他很快按下心中那点不合时宜的甜意:“这个我来解决。你只说如今我们要怎么办?”
傅惊梅晚上便收到了程川的托梦。临行前她不放心,交给程川一个用大虎灵力灌注的糖丸,吃了之后就可以给自己托梦传信。
细细回想了一番梦中的内容,傅惊梅气得再也忍不了了,一把将枕头掼到地上。这秦牧勒索自己还不够,如今竟是把主意打到了庄子头上!
“收拾行李!明天就赶回去!”
“半个月时间回不去的。”裴柔之否定了这不切实际的想法。
“那怎么办?眼睁睁看他封我庄子?” 傅惊梅眼圈都红了,不知是心疼的还是气的。
“你别急,阿川是怎么说的?再与我说一遍。”
傅惊梅勉强做了几次深呼吸,总算平复了心绪。把来龙去脉重新拉直捋顺了说起来,只在提及秦牧要涨火耗银的时候,裴柔之忽地按住她手道:“涨了几成?”
傅惊梅一愣:“这阿川倒是没说。”
众人看裴柔之垂着头不知想什么,都不敢惊扰了她,半天才听她道:“我道那老匹夫怎么如此不留情面,原是为了补军费的亏空。你们不知,那火耗银最好动手脚,只是好处被他收了。百姓又要受苦。”
霍伯彦挺了挺胸:“你们要如何,我去便是了!”
接着给了傅惊梅一个让她安心的眼神,似乎只要两人说出个法子来,刀山火海也不惧一般。这神态倒是看得傅惊梅心中一软,之前那火烧般的焦灼也没那么难耐了。
裴柔之听他此言,本是如看傻子一般挤出个笑模样,却又不知想到了什么,登时眸中异彩涟涟,揪过傅惊梅的衣袖便在她耳边嘀嘀咕咕起来。
大虎见两人旁若无人地咬起耳朵,不快道:“藏着掖着,有什么是大爷我听不得的?”
傅惊梅没工夫理会它,此刻心神都在裴柔之的言语上,惊疑不定道:“这……闹出的动静是不是太大了?”
“我倒怕动静不够大,让他看扁了咱们呢。” 裴柔之捋了捋发丝。
日子一天天过去,修子丕依旧没有任何动静,连修家庄那里也没什么进展,秦牧不由得再也坐不住了,寻了左今来问。
秦牧在对面大吐苦水,说着军费短缺难以交差,左今只躬身听着,眼神轻飘飘地扫过他手中那价值百金的莲白双色釉的茶碗上,说不出是个什么表情。
秦牧口干舌燥地说了半天,见他木头人一样,不悦道:“让你封个庄子,还要多久能办好?”
左今深深一揖:“只在这几日了。”
秦牧心下稍平,刚要出口闻讯,忽听得那城楼方向传来震耳的急促鼓响。起初还以为是听错了,只不过半刻,那鼓声非但不停,还与奔走叫喊声连成一片,一浪高过一浪地向着将军府扑来。
秦牧这才如梦初醒,不敢置信地轰然站起,走了几步才发现自己的佩剑不在,风一样奔回去取了剑,就在门口和身披执锐的亲信撞了个满怀。
那人连头盔都歪斜了,大吼道:“将军!蛮子来犯了!”
秦牧下意识地望了眼天空,青天白日的,没在做梦。转瞬便被耳边隆隆的鼓声拉回现实,蛮子来犯?怎么可能?为什么城外警戒的兵士没有提前示警?
情况紧急,他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拖着将士向外冲去。快马将慌成一团的百姓甩在后面,挤过忙着提裤子发兵器的士卒,总算气喘如牛地登上城楼时,早已被外面的情况惊得魂飞魄散,连手中的令旗也险些掉下去。
只见草叶枯黄的连天一线上,马蹄踏出的烟尘滚动,如黄色的妖龙。远远地看不清人影,但那再熟悉不过的草原呼号声却好似就在耳边,夹杂着狂笑和呼哨的喊叫,是多少北地人难去的梦魇。
无数次被劫掠一空的回忆中,都伴随着这样令人胆寒的,来自地狱的吼声。
“迎敌!备战!”
再也顾不得别的,秦牧挥动帅旗,狂吼着命左右副将准备石块和箭矢。
士卒们不等他话音落下,已是慌不择路乱窜起来,乌泱泱地如被牛羊上空的蝇团。不少新兵已是吓得瘫软在地两眼发直,恐慌就像病毒,在军中疾速蔓延开来。
秦牧骂了一句娘,狠狠举起手中的令旗,吼声如雷:“都他娘的给我听好了!谁敢逃,老子第一个砍了他的脑袋!”
他是军中杀出来的威名,半生疆场不知手上有多少人名。此刻虎目圆瞪,气势凌云地往那一站,偌大个城楼上哑然一片,再无一个人敢吭声。
盯着手下井然有序地开始备战,秦牧胸中这口气刚吐出来,下属便匆匆忙忙跑了上来,惹得他一口气提在半空。
“说!”
那人面色古怪,结巴道:“将军,蛮子……撤走了。”
“咣!”秦牧一脚将脚边人踹了出去,横眉立目,“放你娘的狗屁!”
“将军!”那人吓得直哆嗦,“是真的,蛮子真……真撤走了。”
他也冤着呢,在军中这么久,从来没遇见过这样的怪事!蛮子劫掠,想来是贼不走空,绝不会如此半途而废。看对方这阵仗,来的人怕是不下万骑,怎会无缘无故撤军?
“父亲,要不要儿子追击?”一旁的秦越问道。
“别去!怕是陷阱。” 秦牧发怒归发怒,并没失了半分清醒,“等着。”
闹了这样一出,谁也没法放下心来了。秦牧整天穿着铠甲在城墙上巡视,夜间便是他的两个儿子顶上。整个平关城瞬时草木皆兵,谣言四起。
今天有人说蛮子要来了,明天版本又变成了蛮子要打进来了,转眼又有人说你扯淡!
如此这般种种,众说纷纭中,早有那心思活络的大户收拾细软,想要出城暂避风头。普通百姓避无可避,忧心忡忡夜不能寐。
可怪就怪在,自这日后,蛮子竟是再也没有来过,仿佛那天的一切都是幻觉般。纵使秦牧精力再充沛,也架不住如此日日严防死守,耗得他心力憔悴。
手下之人也不免怠惰起来,纷纷开始说,怕是蛮子知道咱们厉害,只是虚张声势罢了。
不了这日秦牧刚在家中睡了个好觉,那催命符般的鼓声竟是再次响起。情景简直和上次一般无二,秦牧咬牙命人追出城查看究竟,对方却鸡贼的很,早已一溜烟跑了个没影,只留镇北军的将士们跟在后面吃了一肚子土。
“爹!他们必然是设下埋伏,想这般诱我们出城!” 秦风叫道。
“是啊爹!千万不能中计。”秦越立刻赞同道。
蛮子无非是想用这样的方法激怒他们,秦家父子觉得他们看穿了敌人的计策,从此更是提起十二分的精神,只死守城门,绝不迎战。
皇帝派来收军饷的钦差见此,也只好作罢,回去禀明皇帝北地仍旧不太平,算是解了秦牧的燃眉之急。只是此时的秦牧熬得眼窝深陷,面部黧黑,已是全然没心思管这件事了。
蛮子这段时间把他们像狗一样溜,隔段时间就来骚扰一番,却又不作出任何实际的攻击。他倒是还能撑得住,可底层士兵身上的那股冲劲已经被消磨的一干二净了。
秦牧在士兵的服饰下脱下铠甲,疲惫地揉着眉心。他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回过家了,日日宿在营中,生怕在夜里被敌人趁虚而入,连睡觉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一个小厮端来了湿毛巾,为他擦去脸上的浮土。门外传来守卫的惊呼:“左先生?您怎么来了?”
秦牧挥退小厮,喊:“进来!”
白白净净的左今钻进营账,脸上仍是那惯常看不出喜怒的神情:“是夫人遣鄙人来的。”
周围人识趣地避了出去,左今才不慌不忙说出来意:“今一早,修夫人登门拜访了。”
“修夫人?” 秦牧一时没反应过来,心说是不是哪个新任官员的妻子。
“就是修家庄庄主的夫人。” 左今慢条斯理地提醒。
“修……怎么回事?”秦牧总算反应过来,随机露出个快意的笑,“她是来送钱的?”
“不,是来谈判的。”左今望着这个男人志得意满的笑容,忽然笑了:“而且,夫人已经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