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雨以为自己听错了。
别的罪魁祸首在面对所杀之人的家人时什么样他没见过,但眼前这人的无耻和嚣张绝对是生平仅见。
”无耻又嚣张“的傅惊梅仿佛没看见对方那沉得能滴出水来的脸色,态度殷切眼神诚挚,如同推荐新楼盘的房产中介:“地契和铺子就是这些了,兄台可以好好考虑一下,三日内给我答复即可。”
冯雨眼神阴骛地盯着她,没去接递过来的那页纸,傅惊梅也不生气,心平气和地起身告辞,一瘸一拐地离开了,留下冯家一干人等坐在那神情各异。
她在此时上门,自然不是为了给对方补刀,或是冷嘲热讽地找优越感。冯远险些让她吃了大亏,怎么可能轻轻放过?不收点利息都对不起她流的这些血。
冯雨是冯远的庶弟,也是一直觊觎着冯远位置的人。哪怕他现在一时接受不了,也很快就能想清楚其中的利益得失,傅惊梅并不怀疑这一点。
她刚才给冯雨的单子上,写着冯家所拥有的一半田产和铺面。田三手等人趁着冯家大乱摸了进来大肆搜刮,这些东西的契约现在都落在了傅惊梅手上。方才她的上门拜访,就是要把这些东西卖回给冯家。
理由都是现成的,冯远想要入股她的茶叶生意,但现银周转不开便拿出这些田契地契作为抵押。结果现在人死了,钱也泡了汤,傅惊梅作为债主自然要想办法回本。
这个借口有没有人信她不知道,但至少它无法被证伪。再加上平嫂子伪造的冯远手书和指印,就是闹上公堂也容不得抵赖。
唯独可以拿来诟病的,就是傅惊梅上门的时间着实不大厚道。人家这边尸骨未寒,她已经找上门,还要让对方花钱赎自己的地,实在是好说不好听。傅惊梅真急着要这笔钱吗?当然不是!她这么做,完全是为了撇清自己的嫌疑,为晚上的大动作打掩护。
傅惊梅拍拍屁股走得干脆,留下冯家一干人等心思复杂地共处一室。
任何一个富裕人家,发家的原因可以各种各样千奇百怪,但在富裕后无一不置地置产。无他,不动产的抗风险能力高,只要不作死能保几代人吃饱穿暖。冯家这一代出了个冯远,他经商能力极强,让冯家在北地的地位更上一层,这谁都无法否认。可……可他赌性重,做事独断专行,却也是真的……
冯家的财富不是个小数目,即便不提那些古玩字画、金银珠宝,仅仅是地产和铺子便已是相当不菲。如今这么多不动产落入别人手中,哪怕家中财产仍有不少,可仍旧是极大的损失。
这是属于冯家的东西,当然是要买回来的。可谁来出钱呢?冯家的钱都由嫡系管着,现在冯远已死,他那个夫人是个不省事的,老夫人能不能醒来还未可知……众人个个垂头不语,心中各有盘算。
他们这些旁支,平时只能喝喝肉汤,捞不到什么实在的好处。现在要掏钱了却要他们来填坑,谁都不甘心。不若是众人一起开了钱库,将地和田产买回,即便老夫人醒来也无法责怪什么。
此等心思一动,脑筋不禁活络开来,盘算着自己怎样能趁机捞上一笔,搞些油水出来。
想法很美好,谁知这日入夜后不久,疲惫的众人便被下人们的奔走呼号吵醒。抢出房门一看,只见守卫森严的冯家内库已然是火光冲天,黑烟滚滚,俨然是神仙难救了。
众人再也顾不得主子的体面,撸胳膊挽袖子地抬水,与仆役们一起救火。总算在天亮时将大火扑灭。谁知进去一看不禁纷纷眼前发黑,偌大的库房中除了烧焦的梁木残垣,连半个线头都没剩下!竟是早已被人搬空了!
冯雨再也支撑不住,哇地一口鲜血吐在地上,整个人软软地往下栽,幸而旁边的长随眼疾手快地掺住。其他女眷见状,更是无比绝望,一时哭天抢地,倒比冯远死去时还要悲怆三分。
三日后,傅惊梅再次上门。这次,冯家的男人们再也没有了选择。他们聚集在一起,面容灰败地签下契约,接过她递来的那一匣子契书。
傅惊梅的人则一语不发地用黑漆大扁抬起堂前满箱的金银,又收好厚厚的银票,无声无息地满载而归。
“你说,那把火是不是修子丕派人放的?”
镇北将军府中,秦牧的二儿子秦飞还是觉得心中不痛快。
“是又怎么样?他当晚又是在花楼撒钱,又是在庄中设宴款待府衙上下的,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他哥哥秦越轻嗤一声,对着地上摆都摆不下的古董珍玩努努嘴,“还给咱们送来这些……”
“算他有眼色。” 秦飞看着那些东西,表情缓和了点,“我看着里面有几件东西,大姐那用得上。她在皇子府要打点的地方多,是不是派人送过去?”
“过段时间吧,最近还是收着些。” 秦越想到爹临走前的嘱咐,摇摇头。
“好吧。”秦飞究竟是年轻气盛,对老爹和兄长的伏低做小很不理解,“那这个修子丕……就不管了?”
“管什么?要管也不是咱们管,等爹娘回来再说吧!” 秦越呼了口气,“他是个有本事的,比冯远交上的好处还多。处事又滴水不漏,半点把柄都不叫人抓到……说到底,这是他们商人之间的争斗。冯远想除掉对方,结果棋差一着,倒也怨不得旁人。咱们何苦管这些?”
“可是……”秦飞还想说什么。
“好了!二弟你有空管这些,还不如把心思用在正事上。” 秦越拿出大哥的范来,“爹新培养的那只飞虎军还差不少甲胄,修子丕送来的这些东西倒正好可用。你去找人,想办法把这些运到江南卖掉,也好扩充军备……”
两人很快将这个商会内斗的小小插曲抛在脑后,然而这件事在北地的余波却仍在持续。
冯家老太太终于没能熬过丧子之痛,一命呜呼。旁支们也再没了顾忌,开始光明正大地争起了家产。
那些田产地契是他们集资买回来的,现在自然要分个清楚。冯家这样的大户人家,面对外敌倒是能撑住,可一旦起了内讧,那就是真正的末日了。
没多久,冯远被匆忙潦草地下葬,昔日风光无限的冯家走上了穷途末路。旁支们将财产分割地七零八落,为了一争长短甚至数次对簿公堂,闹出了不少笑话。
冯远的那些美妾们被卖的卖,跑得跑,唯独那个素来眼皮浅又爱捻酸的正室,身上捆着冯远的牌位,一根白绫吊死在了正房中。
裴柔之听后沉默良久,破天荒地拿出私房来为她买了上好的棺材寿衣,纸人纸马,好好将她安葬在冯远的身边。
有冯家在前面吸引公众的注意,应家就显得没那么起眼了。家中管事的男人不是死,就是傻了,女人们都很是惶惑不安。
她们倒是也隐隐约约猜出些事情的原委,尤其是在冯家的财产被洗劫一空后,天天恨不得打铺盖住在内库之中才好。平时更是提着脑袋过日子,生怕哪天就遭来报复。
如此过了几个月,始终平静无波,对方也没有任何的举动,她们才终于放下心来。只是家中男人又痴又傻,生意是做不下去了。女人们一合计,干脆将货物清一清,从此关起门来安心打理铺子和田产,守着孩子过日子。
至于报仇?她们想都不敢想。
自己的公公和丈夫究竟是为什么死的,她们并不清楚。可看看冯家的凄惨模样便知,对方对自家已经是手下留情了。只是长日里听着大街小巷的新童谣,心中仍不免升起浓重的酸涩与寂寥。
“修家庄,金不换,青菜豆腐糙米饭!”
她们不常出门,却也知道这是百姓夸赞修家庄的大方。给修家庄做工,不仅顿顿有青菜和豆腐,甚至三不五时还有糙米饭。可别小看这几样,很多大户人家请长工开荒,都提供不了这样的餐食。
听这童谣,修家庄又在雇人了呀……应大奶奶放下手中的刺绣,望着廊下的阳光出神。
“这批雇来的人就分到南边吧!” 孙良擦着汗指挥,从耳边拿下夹着的铅笔头做记号。常年盯着地里的事,让他的皮肤比旁边的程川要黑上好几个度。
“收着点,预算剩的不多了。” 程川提醒。
“东家说让我不用考虑成本的……”孙良嘟哝,蓦然抬高嗓门,对着一旁招手,“是吧东家?”
“别担心,咱们现在有钱了。” 傅惊梅笑着递给两人绿豆汤,“你们去那边歇一会吧。”
程川不敢看她,迅速接过杯子:“可是……”
“没事。”傅惊梅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西南新来的那批糖都已经运出关了,这次开荒的钱很快就能回来。”
程川听了也不好再说什么,低头啜饮起了温热的绿豆汤。倒是一向不关心这些事的孙良开口了:“东家,最近我们的水果在外面压价越来越狠,您看商会那边……”
从冯家和应家垮台到现在也有快两个月了,商会群龙无首,小商人们抱成一团。傅惊梅垄断了关外的茶叶生意,相当于夺了他们最重要的财路,奈何之前冯应两家的事情还在眼前,也只能敢怒不敢言。
被喂下“毒药”的商人们发现记忆渐渐消失后惊恐万分,更加确信这修子丕不是一般人。听小道消息说,此人在西南的势力也不小,难说是不是掌握了什么邪术。心里没底,但又不想如此轻易地认输,这一犹豫,双方便僵持到了现在。
傅惊梅心里也清楚,这种表面的平静持续不了多久。她现在只是在等,等对方忍不住了主动低头。既然要彻底将商会拢在手中,那必须在一开始就把对方打服。
只要对方肯服软,乖乖接受自己小弟的定位,她也绝不会吝啬那点好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