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萍摸索着,给琵琶校好了弦。
她一贯在这个茶肆外的甜水摊子卖唱,如今天渐渐冷了,得的赏钱也不如以前。她想着今年冬天的炭火钱,歌声中也多了些许愁绪。
“雨打梨花深闭门,燕泥已尽落花尘……特请你有恩有义心中客,回避了无是无非廊下僧。相公啊,想你恭敬不如从命好,请先生切勿负高情。”
这里的中原客商和百越人一半一半,倒是有不少人被这难得一见的江南调子所吸引,兴趣盎然地望过来。可是等到他们看到鱼萍的脸,都是微微变色,假装专注听曲子了。
这就是鱼萍孑然一身,还能平安无事的原因。她的面容已然残损,双目失明,唯有甜润婉转的歌喉,仍旧展现着往昔的美好。
“当啷!” 这是银子落在瓮中的声音。
盲人的耳力总是格外过人,鱼萍听出这块银子应该有半两。对于一个街头卖唱女而言,这是很罕见的打赏。
让她感到奇怪的是,银子不是从很高的地方落下来的,倒像是那个人蹲下,从瓮口扔进去的。
鱼萍的歌声微微凝滞,却并没有停下来道谢,继续专注地唱着自己的歌。
那个人也没有离开,一直到她唱完,才拍了几下手。
“谢您厚赏。” 鱼萍说,“您可还有想听的曲儿?”
半两的银子,足够她唱一天的。
回答她的是一个温和的少年声音:“没有了。只是想和姑娘打听件事。”
鱼萍问:“您请说。”
“前几天城里来了个彩戏班子,听说变得好戏法。敢问姑娘,可知道他们在何处落脚吗?” 那声音问。
鱼萍明白了:“客官是想去看戏法?您沿着这条街一直往东走,过了封记火腿铺子再往北走,便能看见座桥,他们日常都在那里。”
“谢谢姑娘了。” 那个声音响起,却迟迟没有走开。
“客官还有事吗?” 鱼萍睁着灰白色的眼珠问道。
“请问姑娘可否告知名字?” 那人问,“你的曲子唱得很好,我想再来听。”
鱼萍捋了捋掉下的发丝:“奴家唤作鱼萍。鱼传尺素的鱼,萍水相逢的萍。”
“姑娘读过书?”
鱼萍平时很少开口说话,可这人的声音让她很有好感,倒是多说了几句:“读过一点,识得几个字。”
“还不走?” 旁边毫无征兆地响起第三个人的声音,低沉中带了微微的鼻音,吓了鱼萍一跳。
那里还站着个人吗?她之前怎么完全没察觉到?
温和的声音响起:“天气冷了,姑娘记得多穿点。”
一块冰凉的东西悄无声息滑进袖子,鱼萍摸了摸,是一块更大的银子。她茫然四顾,那两个人已经走远了。
“你该不会又怜香惜玉了吧?”大虎问。
“没有,只是有点欣赏那个姑娘的性格。” 傅惊梅说,“而且她的名字很好听。”
傅惊梅几人会出现在这里,当然不是真的想看什么戏法。他们在人群中左挨右蹭,总算挤到了前面。
圆形的“舞台”中央站了个活泼甜美的年轻女子,她身穿宽松的长袍,打扮得怪模怪样。旁边站了个矮小的男子,脸上画着厚重的油彩,扮演着丑角的形象。
年轻女子宽大的袖袍一抖,另一只手伸进去摸索一番,竟从中端出一盘整整齐齐的点心来。她将点心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又将手伸进袖子,掏出一壶香气扑鼻的美酒。
如此往复,竟然在这桌子上布下颇为精致的席面。
众人一阵欢呼叫好后,年轻女子便向周围讨赏,有那给了碎银子的,还能去尝尝桌上的饭菜。
待到众人给过赏钱,女子神态自若地走回桌边,又将那一盘盘、一道道菜肴重新放回袖内。动作行云流水,看得周围的人先是不可置信,而后无不大声喝彩。
傅惊梅同样满脸的不可置信,却不是为了那女子的戏法。
霍伯彦扶了扶面具:“那几个人,好像是……”
“大虎……” 傅惊梅的声音异常虚弱,“一会我要是撑不住当场去世,你记得,都是他们的错。”
“你要是敢扔下我,我就告诉姓霍的,你馋他身子。” 大虎急中生智。
“我好了。” 傅惊梅垂死梦中惊坐起。
“啊啊啊!东家!人家想死你了啊啊啊!” 年轻姑娘激动地扑上来,在离傅惊梅半米远的地方一个急刹车,不满地看向面前的森森刀光,“霍公子,是我啊!锦绡!”
魏锦绡很委屈,她都快一年没见东家了。知道东家可能有危险,更是不顾山高水远,快马加鞭地来到西南,就等着大显身手,救东家于水火之中。
谁知道霍公子每次都这么讨厌!东家明明是大家共有的,又不是他一个人的!
傅惊梅的眼睛中写满了认命,神态称得上安详:“你们怎么来了?”
“当然是为了对付那个姓裴的老混蛋啊!”魏锦绡笑嘻嘻地,“是不是?小毒蜂?”
“咱这次可是把看家的宝贝全带出来了!” 小毒蜂信心满满。
“是啊东家!我们这次再大干一票!就像在京城似的!” 田三手坏笑。
“汪汪!” 这是灰叔养的狗。
傅惊梅左右打量了一下他们租下来的小院,竟一时不知从何开始吐槽:“你们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啊?那是钦差!钦差知道不?带着兵的!”
现在可好了,原本她和霍伯彦两个人,大不了就跑路,结果这帮人一来,脱身都成问题。
“不对啊……夫人没和你们说吗?” 傅惊梅忽然想起了关键问题,“庄子都戒严了,你们是怎么出来的?”
几人面上都露出心虚之色,支支吾吾地开不了口。
也是,凭他们这些人的本事,真想出来的话,谁都拦不住。何况他们从来也不太听柔之的话,想必这次也是偷偷溜出来的。
唉,希望柔之现在别着急,今晚她就托个梦过去……
“你们都是为了我,这我知道。可就咱们这几个人,也做不了什么的。” 傅惊梅摸摸耳坠,很无奈。
“确实。”柔美的女声响起,“所以我来了啊。”
傅惊梅、大虎、霍伯彦,三人后背都是一僵,缓缓回头。
那里,帘子被宛如春葱的十指拨开,露出一张艳若芙蕖的脸来。
“你现在可以瞑目了。”大虎喃喃说。
当下的时节,任何一个百越人都会拍着胸脯告诉你,现在休想从任何一棵树上,获得哪怕一颗荔枝。
但在这个小小的斗室里,却大大小小地摆了十几盘不同品种的荔枝,鲜嫩甘美,犹自带着采摘时的水珠。
裴柔之姿态优美地剥着荔枝,以惊人的速度消灭掉一盘,又把手探向下一盘。
“你别一口气吃太多了,这玩意儿上火。” 傅惊梅提醒,“让大虎给你收着,什么时候吃都行。”
裴柔之从善如流:“巽卿说得有理,什么时候上菜?”
“你还能吃下啊?” 傅惊梅甘拜下风。
“你知道我为了过来,吃了多少顿干饼,皮肤粗糙了多少吗?” 裴柔之微微笑着,看得傅惊梅一哆嗦。
“马上马上,你想吃的血肠米线在做了。” 傅惊梅认怂。
最开始傅惊梅还是有点生气的,裴柔之此举无疑是将她的计划全盘打乱。裴柔之既不像她有大虎这个外挂,又不像霍伯彦身手了得,真要是有什么事,她的逃生能力是最弱的。
傅惊梅当然不会抛下朋友,这也是为什么她会第一时间通知裴柔之,让她待在庄子里的原因。可是谁都没法保证未来的事,有时候生死一线,真就只能靠自己,别人想救都没法救。
在傅惊梅的构想中,只要裴柔之不暴露,双方的矛盾就不是彻底不可调和,对方也摸不清他们的底细。
对傅惊梅的想法,裴柔之报以假笑、颔首、嘲讽三连击:“我都不知道,裴家原来是这么讲道理的?”
她殷红的指甲轻叩茶杯:“裴家弄死你我,就像掸掉桌面的小虫。你会和小虫讲道理么?杀掉就好了,无辜也不要紧,杀掉总是最稳妥的。”
大虎从裴柔之膝头跳下来:“我不要你抱了!你好恐怖!”
“你们为什么都说我恐怖呢?就因为我不肯乖乖被人杀掉,敲髓喝血么?” 裴柔之微微含笑。
“不,是因为你非要在吃血肠的时候说这个话题。” 大虎含糊地吐槽。
百越的血肠很特别,不仅不腥,还有股糯糯的米香。在这点上,裴柔之和霍伯彦这对堂姐弟的口味倒是难得一致。
“不管怎么说,你来了我心里就有底了。”傅惊梅夹给她一筷子油鸡枞,“吃这个!我给你留了好些呢!”
这倒是真的,虽然霍伯彦和大虎都不承认,但是裴柔之来后,他们明显放松了不少。傅惊梅因为和大虎神魂相连,甚至能感觉到,大虎见到裴柔之的时候还是很开心的,不然也不会乖乖被她抱着一顿狠撸。
无形中,他们几人已经慢慢习惯了彼此依靠。哪怕嘴上不说,可那种一起应对困难时的安全感,是无可替代的。
傅惊梅舒服地瘫软在椅子上,伸手去拿蕨粉粑粑。
裴柔之看着眼前的两人一猫,见他们全都散发着“交给你了,我们懒得动脑”的松弛感,忽然有种自找麻烦的感觉,仿佛变成了带领小学生春游的头秃老师。
被她这么一盯,傅惊梅和大虎都觉得自己脑壳后面莫名凉飕飕的,乖觉地稍微端正了点坐姿。只有霍伯彦半点没感觉,仍旧认真地吃着炖煮入味的羊肉。
“……表弟真是好胃口啊。”裴柔之阴阳怪气。
“这个羊肉炖得好!” 霍伯彦头都没抬,真诚地夸赞道,看起来建议裴柔之也尝尝。
裴柔之气结,怀疑老天安排这么个表弟给自己,是提醒自己世界上真有阴私报应。
她不想再看霍伯彦了,对着傅惊梅开口:“你把事情重新说一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