爻善不是一个擅长与人共处的人,或者干脆说,他不是一个擅长“生活”的人。
他所拥有的人类生理习性知识屈指可数,知道吃饭、知道睡觉,还知道人类需要喝水、需要新陈代谢,其余的几乎一概不知。
刚接来青涿的那一阵子,两人除了吃饭、睡觉以外,几乎整天整夜都坐在椅子上相对无言。
往日在贫民窟里时,找寻食物就能花去一天里大半的时间,青涿从没有这种闲下来无所事事的时刻。没想到离开以后居然尝到了无聊的滋味。
又一天的午后,爻善坐在了阳台的藤椅上,面无表情地望着远方林立高楼和底下时刻都有汽车奔腾的马路。青涿坐到他旁边,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寻找话题。
“先生,你为什么要带我离开那里?”
“因为我需要你。”
“可是我一无所有,你需要我帮你做什么吗?”
“嗯。”
“先生,我…可以去上学吗?”
“上学?”
“对,我会好好读书,长大以后报答你的!”
“可以。”
“先生,你能多说点话吗?不用很多,每句话多两个字就好。”
“嗯………可以。”
………
爻善从不拒绝青涿的那些小请求,尽管在闲暇时他仍然喜欢如坐化的石佛那般虚度光阴,但这样的时间已经少了许多。
他会跟着青涿一起去买菜,回来后给他洗菜打下手;还知道了庆祝节日的意义、在中秋节那天吃到了青涿亲手做的月饼;甚至在这个小孩的请求下,参加了他的家长会。
那一天的青涿很是雀跃,拉着他到教室里,到自己的座位上,指着桌洞内的一只千纸鹤给他看,说:“哥哥,这是我的同桌教我做的,我把它送给你。”
是的,为了不引起一些不必要的误会,青涿在外边统一叫他哥哥。而青涿本人的名字前,也挂上了一个“爻”姓。
爻善不知道这个叠得无比粗糙的小纸鸟有什么用,但他已学会在这种情况前不耻下问。
“这有什么用?”
“嗯……你可以把它放在床头,看到它的时候就会想到我了。”青涿也不吝赐教。
等所有家长都到齐,班主任也捎着一叠成绩单走入教室,简单的开场白过后就开始挨个公布成绩。
青涿的唇角激动而含蓄地抿起,他抬眼观察爻善的表情,胸膛里的心跳随着老师念出一个个名字而逐渐加快。
“第二名,曾小娜。”
“第一名,青涿。”
他满怀欣喜地走上讲台,领回那张成绩单外加一份红彤彤的奖状时,爻善却仍然是那副淡淡的表情。
耳边听着那位第二名同学的爸爸嘴里涌现出不带重样的夸赞词,看着他高兴得快要把那女孩举起来转圈,青涿的心里有些说不清的滋味。
不过没过多久,他便兀自把这点情绪消化掉了。
毕竟如果不开口说,爻善是绝对不会意识到的。
“诶!青涿!”
一道微弱的气音在左耳响起。是同桌在朝他招手。
青涿微微歪过身去,等同桌悄咪咪凑过来,在他耳旁感叹:
“你哥哥好帅呀。”
感受到身旁人的动作,爻善也在这时转过头来,双目漆黑,无悲无喜。
青涿也曾对爻善的过去抱有兴趣,而爻善则是一如既往地坦然,不带任何隐瞒地满足了他的好奇心。
也就是在这段时间里,青涿获得了窥看那门语言的机会。
艰涩、拗口、难懂,但因为这是爻善的母语,他就算是废寝忘食也一定要啃下这块骨头。
奇怪,明明当时他恨不得在所有空余时间里都栽进这门语言的学习中,如此深刻的记忆,怎么会被遗忘呢?
…………
一身白衣褂袍的医生在小柿的连声催促中踏入了门槛。
当他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
身材修长漂亮的青年像一只折翼的小鸟,试图穿过狂风骤雨却被雨帘拍落在地。他衣衫尽湿,头发也不能幸免,跪坐在石砖地上,被神态各异、冰冷怪奇的神像包围在中间,仰着头愣愣地看向自己身前那一塑最大的、没有头颅的石像。
就像是一名忠贞不渝的异神信徒。
这是一幅漂亮凄美的画卷,而爻恶喉头微动,抬步亲身走进了画卷之中。
青涿只觉得自己半边身体被波涛汹涌的回忆吞没,另外半边身体仍然在试图破解秘文上的杀局,自己则被无形的刀刃割裂开来,痛楚如巨山压顶。
忽地,几乎要麻痹的满身钝痛抽丝般消失,耳朵的听力也渐渐回复过来,听到了来自身侧的脚步声。
脚步停顿,身形高大的男人半跪下来,扶住他的身体,关切问道:“青涿,你还好吗?”
爻善……?
被汗水蒙住的眼睫有些模糊,青涿摇了摇头,混沌的记忆让他下意识把身边的人当成了爻善,身体依赖性地向侧边靠,也顾不得自己满身汗渍了。
爻恶动作一顿。
他眸色漆黑,伸臂揽住了靠过来的青涿,另一只手从衣兜里拿出一张纸巾,堪称细腻地替怀里的人擦去额头和鼻尖的汗粒。
淡淡的消毒水味游弋到鼻腔,青涿才终于惊觉身侧的人是谁,刚懈怠瘫软下去的背脊立马回直,拉开出一段社交距离后,垂着眼道谢:“谢谢,我没事。”
手僵在半空中,医生默默收回,站起身问:“还能正常行走吗?”
青涿现在有些不知道怎么面对他,这个可能与爻善有千丝万缕关系的人,他自己站起身,身体机能倒是没什么大碍,只是跪坐久了腿有些麻。
“可以的。”他没有看爻恶,而是牵住了飞奔过来的小柿。
小柿眼尖,看他一瘸一拐行动不便,立马把他的手搭在自己肩膀上,“爸爸,我扶你。”
“不用,我很快就好了。”青涿撇过头,看向大殿角落里某个还倒在地上,却丝毫没有存在感的家伙,“我们还是扶他吧。”
小柿:…………
差点忘了这位江叔叔了。
到底是两个男人在场,说什么也轮不着让一个小女孩来扛人。青涿和爻恶一起合力将江涌鸣抬到车上,由医生开车赶到医院。
有爻恶在的时候,青涿往往能稍稍松一口气——至少开车这活计轮不到自己了。
说来,小柿喊来医生,医生好心搭救,他刚刚那种恨不得立马撇清的行为非常不妥。
青涿想了想,还是掂量着再次道谢。
“爻医生,谢谢了。最近总是麻烦你…”
“不麻烦。”医生的声音很低,也很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救死扶伤,职责所在。”
他微妙地停顿了下,再复说道:“何况是你。”
言下之意,青涿对于他来说并非普通的病患。
略显亲昵的表达让青涿一时语塞,他眼睫一动,默然望向窗外。
秘文已被他破解重塑,一到医院,青涿就将江涌鸣交托给小柿和医生,自己匆匆赶回了急诊室内。
掩上房门,他坐在周繁生病床边,平稳念出了重塑后的那段秘文。
古老神秘的咒文拥有穿透物质隔阂的能力,一步步渗透到人心,不大的音量却叫人听得振聋发聩。
来回念了三四遍,周繁生终于有了苏醒的痕迹。
平放在被褥上的五指动了动,他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到床边人后,迷蒙地从喉头里挤出一句:“哥哥。”
这是第二次听到这个称谓了,青涿虽曾在电视上见到过周繁生,但对于他的家庭情况是一概不知的,因此也没多在意。
等视野再开阔清晰一些,周繁生也随之清醒,终于看清了等在身边的人是谁。
“涿哥。”
“醒来就好。”青涿没客气,直接把手掌盖到人额头上,试了试温度。
还有点烫手,是冬天能拿来当暖炉的程度。他收回手,脸色少有地严肃起来,叮嘱道:“你的病症是由于金洞寺的秘文引起的,从现在开始,必须把它忘记。”
“啊?……嗯。”周繁生有些落寞地垂下眼睛,无力地叹了口气,“其实我还清醒的时候有猜到过这个原因。只是……”
“不管怎么说,谢谢涿哥愿意救我。”他牵起嘴角笑了笑,可由于他嘴唇苍白,面色寂寥,看起来像是苦笑,“或许这就是天意吧,我怎么可能掌握那种能力……是我太自以为是了。”
青涿无奈:“我话还没说完…我把那段秘术重构了,你用新的就没事了。”
周繁生没听懂其意:“啊?”
“意思是,”他茫然地眨了下眼,垂在白色床单上的手都不自觉攥紧,“我还能继续…?”
“对。”青涿坐在床边,窗口投射来的阳光洒在脸上,面上神情也如这光一样柔和,“它对我来说没什么用处,交到你手上正好。反正我们是朋友,谁会都一样。”
话虽这么说,但这种惊骇世俗的能力谁愿意拱手让人,就算挂到交易行上也能卖天价积分。
周繁生表情怔怔地,内心早就感动得一塌糊涂。他静了两秒,眼神坚定起来,郑重其事道:“涿哥,以后不管有什么事,我都会站在你身后。”
意思就是,他愿意成为青涿的追随者。
青涿无声地笑笑,周繁生性格内向,为人重情义,这或许也是他愿意相救的原因。
他自己虽能看懂秘文,但在手工上没什么造诣,面对里面一些不知其意的术语更是头大。既是如此,不如把它给周繁生,自己还能拥有一个忠诚的助力。
何乐而不为呢?
把重筑后的秘文交给周繁生,又找医生确认过江涌鸣并无大碍,青涿便打算回一趟家,缓解一下浑身疲累,顺带洗去一身汗渍。
银白色的轿车缓缓驶过水泥道路,停在了别墅门口,青涿在这时却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