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头顶的日光被第一片竹叶所遮挡住时,痛不欲生的杨爱德就知道这群叛逆少年的打算了。
然而,他知道了又能如何?一块定死在砧板上的肥肉而已,难道还能跳起来打人不成?
震怒与剧痛的神情在他脸颊上来回变换,最终还是心脏的绞痛占了上风,哆嗦着肥厚的嘴唇无力呻.吟。
再次踏足这片小竹林的青涿仍然无法接受那股能渗进毛孔的恶臭,尤其是在知晓了它来自于最脏污不堪的化粪池之后。他用长袖捂住口鼻,额间的两只眉头拧的死紧,如临大敌的模样倒是逗乐了一身热汗的王晋。
吕星宇在他面前,无论是探讨计划、排兵布阵,还是以身犯险、被教官押走,始终一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淡然模样。如今对臭味的嫌弃神情倒才显露出几分少年人的坦率可爱。
四人来到那素有“小黑屋”恶名的破旧平房前,王晋穿着粗气,一脚蹬开了其中一间的房门,把手中的杨爱德扔沙袋一样抛到地上。
“你们……想,干什么……”杨爱德吊着一股气,冷汗淋漓,说话间还被愈发浓郁的味道臭得干呕两声,“我警告你们、呕呕……不要乱来!”
青涿第一次与这老东西有了同感,熏得在房门口便停下了脚步,远远观望着这一码戏。
王晋都亲手把火苗扔进后厨了,自然也没想和杨爱德客气,上去先甩了两个耳刮子,随后恶声恶气地指了指头顶的摄像头。
“当然是让你体验一下关小黑屋的快乐了…看到这个了没??”
杨爱德水肿的眼皮撑开,看到摄像头后勉强振作了点精神,吃力伸出一只胳膊左右摇晃,似乎想借此发出求救信号。
只可惜,发生了食堂爆炸这么重大的事故后,所有教官都赶去救援,再没有人守着监控了。
王晋一掌拍掉那肥厚的胳膊,手法粗暴地便开始剥杨爱德的衣服。单观他面无表情的模样、利落干脆的动作,不知情的人还会以为是在给肉鸡拔毛。
精细的上好衣料很快堆了一地,昏暗无光的屋内乍然出现一堆面积较大、白花花的松弛皮肤,仿佛上了盏小灯。
王晋不想伤害自己的眼睛,堪称仁慈地给杨爱德留下一条底裤,反观这位杨校长,在心脏绞痛的情况下居然还晓得羞耻心,颤巍巍地环抱住自己的双膝,试图遮挡。
“现在,你能体会到我们的痛苦了吗?”王晋瞪着他,随后又啐了口,“你能个屁!!老畜牲!”
被啐了满脸口水的杨爱德:……
他的力气被一波又一波绞痛榨干,一旦有任何激动些的情绪,便又会进一步把那撕裂般的疼痛提高一个档次,因此,他连气都不能生。
这个得了报应的中年男人狼狈得像是一只被车轮碾过的老鼠,却没能让人升起半分同情,只觉得痛快。
“对了,杨校长,给你看个东西。”一声轻柔的少年嗓音把杨爱德的神智微微唤醒。
青涿见他抬眼朝自己看来,便将手伸入裤兜,两只细长的手指夹住那只透明的药盒,在空中晃了晃。
杨爱德的一对眼镜并未被王晋摘下,那双干涸混浊的眼球看到药盒时亮了亮,“药……”
“想要吗?”青涿明知故问,懒懒地抬起眉,“我抛给你,你可接住了哦?”
思想混沌的杨爱德听完这话,哪顾得上分辨真假,双目紧紧地盯着那只小药盒,只等它被抛出的一瞬间扑身去接。
然而,他又高估了自己的身体状态,在那药盒被抛飞的一瞬间使尽全力挣动了下,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它在空中划过悠扬的弧度,精准落到了房间角落的那个蹲坑里。
坑洞直通底下恶气冲天的化粪池。
“啊呀。”门口的青涿语气平淡地发出感慨,“不小心扔歪了。”
杨爱德此刻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被耍,又被气得一阵绞痛,险些痛晕过去。
还说什么不小心,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就是故意往粪坑扔的!
“别晕啊。”青涿露出一抹笑,“我还有一样东西要给你看。”
杨爱德喘了口粗气,分明意识到那少年要拿出来的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胆战心惊地望去。
他本以为自己如今的处境已经不能更糟糕的,却在见到青涿从塑料袋里掏出的东西后否定了这个想法。
青涿慢条斯理地把电疗机捧在手上,瞥了眼它的屏幕,以一种故作惊喜、实则毫不意外的语气叹道:“真是太好了,它还有百分之二十的电量,能用一会儿呢。”
杨爱德的牙齿开始发颤,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咯噔声。
它当然有电了,那是他亲手插入电源充上去的!
叹息着摸了摸电疗机冰凉的外壳,青涿在心底尝试性地呼唤起吕星宇。
之前吕星宇曾接管过一次身体的使用权,说明他的魂魄可能就徘徊在附近。
果然,低唤了两声过后,一股挤压感从身体各处传来,青涿能明显感受到自己缓缓抽离了吕星宇的身体,彻底成为这出以牙还牙复仇戏码的旁观者。
冤有头债有主,这份血海深仇由吕星宇亲自来报才最为合适。当然,还有一个原因,这化粪池实在是太臭了,比贫民窟里的垃圾桶还要臭上百倍,没有人会想不开主动靠近的。
如今青涿没有了身体,变得更加轻盈,立马又退离开门口两步,离那恶臭的源头更远些。
惧本里的一切皆是虚幻,不论是柯满满、吕星宇,还是杨爱德,与他而言都是过眼云烟。往另一个角度说,这个名为“试衣间”的惧本就是为了让演员一个个重复那些死者的经历,等有下一位演员捧着这件衬衫进入试衣间时,这里的一切都会恢复原状。
杨爱德依旧是那个为所欲为、翻云覆雨的高位者,柯满满和王晋、还有吕星宇,也依旧是在他手下挣扎喘息的千百蝼蚁之一。
因此他也没继续关注屋子里发生的事,只是闲闲地听着里头有一搭没一搭的呻.吟。
那呻.吟声没维持多久,就变成了一道凄厉的惨叫,也就在惨叫响起的刹那,青涿被一阵眩晕感席卷。
他知道,这一件衣服的故事到此为止,他要离开了。
临别前,他又骤然有些心软下来,撇过头,用温和的目光一一扫过那三位少年。
虽说一切皆是虚幻,但他们与自己共同奋战的经历又那么真实。
保重了,这一场轮回中的小朋友们。
正在这时,高高低低的警笛由远及近,又从细竹林边的水泥路上呼啸离开,近得仿佛与这件小屋擦肩而过。
过了这一天,这间学校就将走到寿命的尽头。好像一切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柯满满抱膝蹲在地上,下半张脸埋入自己的胳膊中。她抬眼看了看举着电击棒笑得有些恐怖的吕星宇,又转动着眼珠,望向门外那一片翠绿的竹林,以及竹叶间夹杂着的蓝天。
她知道,有一人真真正正地躲了起来,躲到了连她也找不到的地方。
……失落吗?有一点点吧,但还是为他高兴得更多。
因为躲到没人找到的地方,就再也不会受到伤害了啊。
…………
被失重感裹挟了一瞬间,青涿眼前的丛丛翠影便潮水般褪去,留下一道褪色了一般单调、沉闷的水泥色背景。
他回到了那间狭窄又原始的试衣间内,连眼前碎花帘布上的图样都没有变化。胳膊上也依旧搭着那一件不染一丝尘埃的白衬衫,发生的六场轮回竟好似镜花水月。
当然,一切都并非虚幻,系统提示板上24小时的倒计时此时也已走过了三小时二十一分零五秒。
按照这个时间流速,在通关耗费时间持平、不考虑中途休息的情况下,一个演员最多也只能试穿七件衣服。而整个商场单是自己所在的这一层就有数万件死人衣,再乘以它总共占据的层数,这个数字将会达到一个惊人的高度。
七件衣服在里面连零头都算不上。
青涿用指背推开帘子,迈出狭窄的试衣间,回到了空旷而广阔的毛坯风商场中。
他的那名木偶导购就正候在门口,迎上前来接过了他胳膊上的衬衣,并发出一道平直的由衷赞叹:“先生,您的存在让这件衣服发挥出了超常的美丽。”
“谢谢。”没有人不喜欢夸赞,青涿微微笑了笑,目送她捧着衣服挂回原位,又用审视的目光将这间巨型商场扫视了一遍。
首先发现的便是骤然减少的人数。投放在这一层里的人本应有数千人之众,如今一眼望去却是空空荡荡,只有零星的十几二十人在不远处徘徊。
其次察觉的便是导购木偶未曾言明的一条隐藏规则——试衣人在某一时间点内具有唯一性。原来被各色死人衣挂得满满当当的铁衣架上已有一大片的缺失,也就是说,如果已经有演员在试穿某件衣服了,那别人也想试穿同一件衣服就只能等待,等待前者从试衣间里出来,或者是主动放弃比赛。
这就产生出一个巨大的漏洞:如果试穿的人一直没能找到通关的方法,又始终坚持不懈地不愿意按下放弃按钮,那他试穿的这件衣服就等于从其他所有人的选择中剔除了。
倘若主线剧情中那带诅咒的衣服恰好遇上这种情况,那本次惧本就会陷入无解的境地。
这是系统的刻意安排,还是别有目的?
……越来越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