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长室内,窗明几净。
“换上吧。”一件白色的长袖朝青涿兜头扔来,柔软的衣料堆叠在臂弯上。
少年惊惶地抬起眼,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只轻轻嗫嚅了一下,把话吞进肚子里。
片刻后,屋子里出现了布料摩擦的轻微声响。
相比于短袖衬衫,长袖的设计显然更为丰富,袖口做出了灯笼袖的样式,在手腕处又由松紧带收了口,收口处留了一圈喇叭状的花边,上面缀有细密的镂空蕾丝,乍一看很像是欧洲中世纪贵族衬衫的设计。
袖口多出的一道花边使得整条袖子有些过长,遮住了少年整只手掌,露出如细藕般的白皙手指,如同花瓣堆垒中心处的花蕊,带来股圣洁的美感。
杨爱德眯眼笑着,眼尾挤出层层叠叠的鱼尾纹,比灯笼袖里的褶皱更加密集。他伸手想要拍一拍吕星宇的肩膀,却好似惊动对方那颗紧绷而脆弱的心脏,吓得偏过身连连后退。
后退中,尾骨猛然被横空出现的办公桌别了一下,青涿上半身朝后一仰,两只手掌紧急在桌面上撑了下才稳住了身体。
他双眼如同森林中嗅到危险气息的动物一般睁大,颈边的花边领口簇拥着他苍白的脸颊,也簇拥着他眼眸内染上惧意的水纹。
痛苦、害怕,他人的负面情绪却成为了杨校长颅顶加冕的桂冠,让他享受地咧开嘴,“现在知道害怕了,嗯?”
得势者春风得意,丝毫注意不到暗处涌来的浪花。
借着花边袖的遮掩,青涿的手指摸索起掌心底下羊绒材质的外套。
杨爱德的救命药盒就在这件外套的右口袋中,此前他随手把外套放在了办公桌上,因为自己在学校里的无上权势而没有提起一点警惕心,眼下却被青涿趁虚而入。
他的指尖摸到一小块隆起的布料,心中估摸着这就是自己要找的目标,便在周围细细探了一圈,终于摸着了口袋的开口处。
“校长,”私底下小动作未停,面上青涿还必须应付着杨爱德,免得对方忽然生疑。他眼睫颤抖着,将脑袋低低垂了下来,闷声道,“我错了。”
灵活的手指游弋到口袋之中,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钥匙串,用食指与中指夹住那只冰凉的塑料盒,迅速从口袋中滑了出去。
与此同时,杨爱德有些惊讶地挑起眉头。
吕星宇的性子有多么不服输,他可是知道的。即便在治疗室里被电得浑身抽搐,眼泪流干,等他稍微恢复过来了、喘过气时,他便会恶狠狠地朝自己瞪一眼,然后将他在网上学到的那些不入耳的脏话喷涌而出,竟然丝毫不顾及自己之后的处境。
其他的孩子被送进学校时,或许一开始也如同他一般叛逆、不服管教,可只要经历过几次治疗、体罚,就能学会服从,乖乖收起自己浑身的刺。就连策划这场逃逸的那个名为王晋的学生,在今天之前也表现得格外安分。
杨爱德不在乎这些学生心中到底如何看待他,他只在乎表面。哪怕那些学生在心里恨意滔天,要将他碎尸万段,但当他站在他们面前时,他们还是俯首帖耳、乖乖就范。这不是被蒙蔽欺骗,这是权力的象征——就像古代的统治者一样说一不二。
所以,在一群心怀不满的小绵羊中间,突然出现了一只龇牙咧嘴的小刺猬,还生得格外美丽时,杨爱德胸口的那根神经便被触动了。
“你过来。”他脸色有些沉。
在唯唯诺诺的学生之中,唯有吕星宇能带给他那种虐.待产生的快.感。因为他不服气、因为他勇于反抗,他永远是那么鲜活,连哭泣时都那么动人,在一次次的暴力镇压下仍然可以随时随地满血复活,叉着腰凶狠地亮出利爪。
电击的游戏玩久了,杨爱德已经快无法从中获得乐趣,唯有电击吕星宇时,才能重新被强烈的快.感席卷全身。而如今,这个玩具似乎快被他玩坏了,居然前所未有地在他面前承认了错误。
这怎么行呢。
这厢,青涿只是蓦然投放到吕星宇体内的一抹幽魂,他甚至没能和吕星宇沟通一句话,所有一切线索全靠自己慢慢摸索得来,更不清楚杨爱德心中所想。
若是他知道杨爱德此刻的心理活动,怕是会被气到无语。
妈的,这老畜.生是神经病吧!!好声好气地对待他他反而不舒服,非要人狠狠骂他一两句!!难道他是有什么喜欢被人骂的奇怪性.癖吗!
当然,此刻的青涿毫无察觉,他悄悄借着袖口的掩护,将手中的小药盒塞进裤口袋之中,朝杨爱德走了几步。
那位常常笑眼眯眯、乍一看如同和善的邻居大伯一般的校长静静看着他,面上的表情有些复杂,语速缓慢地问:
“吕星宇,你是说你知道错了,以后都不会再犯?”
青涿平静地呼出一口气,心里虽觉得杨爱德这个语气与口吻有些不正常,却又参不透他内心所想,只好仍做出一副胆怯的模样,点点头。
他必须先稳住这老东西,将电击的时间尽量往后拖,才有可能等到王晋与柯满满那边引发的爆炸,接着进行下一步的行动……倘若他都躺到治疗床上了还没等来爆炸的消息,那一切准备也就前功尽弃了。
然而,他如何也没有想到,这样示弱的对话不仅没有给自己争取“缓刑”的机会,反而让杨爱德的脸色一沉再沉,直接怒气冲冲地一把拉开房门。
“去治疗室!”
不可能的!吕星宇不可能这样轻易地就放弃反抗!!一定是缺少了刺激!!电一电说不定就恢复过来了!
眼看着如今的状况朝着与自己预想结局南辕北辙的方向驶去,青涿都愣住了。
这是……说错话了??
在计划中,王晋与柯满满那头需要先等货车驶到食堂门口,再等待教官和后厨一袋袋搬运面粉,确保后厨空气中的粉尘密度达到最高值时再行动——这个机会只有一次,所以必须慎之又慎。这些所有的时间加起来至少需要十五分钟,而青涿估算的、自己从被抓到电击的时间大约是不到十分钟,因此他必须争取来更多的时间,才可能赶上爆炸。
而现在这个状况……
苍白的病床上绑着同样苍白的少年,被刺激病发的心脏正将源源不断的痛苦输送到他的神经之中,他指尖剧烈地颤抖,明明口袋中就有药品,却不能将它拿出来,只能用指尖隔着一层布料轻轻抚摸。
青涿完全可以用新娘的手甲挣破束缚,用挣来的这些时间把药品服下。但,这又有什么用呢?杨爱德看到那熟悉的药盒,不可能察觉不到他的用意,到那时,他们的计划才是真正地毁掉了。
他垂着眼,看着如同疯狗一般翻箱倒柜的校长,心中却已经开始思考下一轮回的事情了。
……只要拦下货车,那操场上的教官就定然会察觉到异常,自己也就会重新落到杨爱德手中。而那拦车的地方已经是整个路段里唯一的既能避开食堂耳目,又不被监控覆盖之处,不可能做出调整。思来想去,有可能争取时间的地方,也就在被抓之后的这十分钟内。
“我看看……啊,这个有电。”柜子前的杨爱德咧开嘴笑,手法粗暴地将一台电疗机从缠绕不清的电线中扯出,捧着它大步走到床头。
他伸出手指,在“嘀嘀”声中调整极其输送的电流大小,又重重举起那两只电击棒,笑出一口颜色不均匀的黄牙。
“星宇啊,你生病了…不过别害怕,校长马上帮你治好……”
滋滋滋。
仿佛都能听到电流的声音。
青涿缓缓闭上了眼,心中长长叹出一口气。
一分钟后。
“嘀—嘀—嘀”
这是运作中的机器发出的提示音,代表着它存储的电量已经下降到10%以下,即将进行强制关机。
突如其来的打扰把杨爱德从心理高.潮中拽出,他大口大口喘着气,关停了这没用的机器,把电击棒一把扔掉,然后搀扶起滑到鼻尖的眼镜。
脱离了亢奋的情绪,他这才发现了病床上的异样。
少年的胸口停止起伏,犹如一片死海。他静静地闭着眼,就像是睡着一般安静。
吕星宇死了。
死在白如冬雪的床单上,眉宇间还留有一丝痛苦的神情,生动得不像是一具尸体。
三分钟后,校园某处的校医室陷入了一片混乱,杨爱德的嘶吼声几乎要把房顶掀开,里面穿着白褂的校医满头热汗地对着一具尚留余温的尸体做急救措施。
正是一团乱麻之际,一道微胖的身影跑到校医室门口,身体半倚着门框,呼呼喘着气。
一片嘈乱声中,他的手背擦过额头上的汗,大声朝屋内喊:
“校长!我、我要亲自找你举报!操场旁边有个地洞,策划逃跑的王晋现在肯定就藏在那里!我不是主动要和他们一起逃跑的,是有人胁迫我,逼着我一起跑,然后还把我打晕在教官宿舍旁边。那人就是——”
黄庆明中气十足的声音足以把室内的慌乱全部掩盖下去,不容忽视。而背对着大门的杨爱德此刻缓缓转过身来,露出一对布满血丝的眼白,也露出了他身后的那架病床。
“——是……吕、吕星宇。”黄庆明的话顿时卡了壳,最后说到那个名字时声音几不可闻,“他、他怎么了?”
看着那位不断压着少年胸口做急救的校医,他怔怔道:“死……死了?!”
“闭嘴!!”杨爱德发狂般地怒吼。
就在他声音落下的下一刻,一阵轰隆隆的炸响从北方传来,惊天动地,好似劈开天际的一道巨雷,把屋内所有人都震得下意识蹲下身抱住了头。
教官队长口袋中的手机在巨响过后嗡嗡响起,他按下接听键,手指却不小心误触了通话界面中的扩音器,让听筒里那个惊慌失措、以至于破音的声线传遍了整个医务室。
“不、不好了!食堂爆炸了!!队长,快过来救火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