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悬在电线杆上的喇叭许久没有启用,落了厚厚一层灰,与它有着相同命运的电音箱却因为挂在室内而免遭污染,静静等待着自己的使命到来。
在这个晴空万里的日子里,它们同一时间连通了广播,发出的声音传遍工厂每一个角落,连喇叭上的灰都震掉了不少。
“重大通知,重大通知!请全体职工注意,本厂将于今日下午三点暂停作业,全体人员在广场上集合!”
“重大通知,重大通知……”
广播一共响了三回,助手公事公办的口吻中都抑制不住其喜悦,在声浪传到的每一块区域,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紧随在厂内广播之后的,是只有演员能听到的系统提示。
【主线剧情推进中,警报解除。】
悬在头上的那把摇摇欲坠的刀,终于被拿了下来。
整个罐头厂内,全部悬而未决的心都得到了安置,嗡鸣作响的机械运转声竟也给人一种安心感。
有人扣响了三号办公室的门。
助手推门而入,一只手臂上揽着一小叠文件,走到办公桌前,把文件放在桌上。
她一反从前做事利落的常态,戴着手套的双手按在文件上,头低低地垂落着,语气复杂:“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愿意为了神诞而牺牲……”
坐在桌前的那位年轻主管将眼皮掀开,淡淡地望了她一眼,又看向空气中某一处,认可道:“是啊。”
在他目光所及之处,密密麻麻的丝线继续全部断裂,失去光泽后化为烧尽的木炭,掉落在地。仅剩的五条线只身伶仃,安静地蛰伏在原地。
——但它们很快便迎来了新的伙伴。又有许多丝线在空中开始凝聚,开始发出黯淡的微光,粗略一数大致有二十余条。
青涿闭了闭眼,意识仿佛能顺着这些线抵达它连接的另一端。
那原先的五根分别来自于演员团体内拿到了异教徒身份的五个人,而那二十多条新生的稠丝牵引到了全新的信徒那端,赫然正是剩下的那些演员们。
是得到了反馈的信任所催化出来的浅层信仰?
“这个表格,还请您填一下。填好了喊我。”助手的声音骤然打断思绪。
她收拾好了情绪,又惦念起需要处理的事情,把手中的文件向内推了推。
神诞在即,她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协助处理,将东西送达后便转身出了门。
她送来的一沓文件中,覆盖在最上层的是一张表格,而下面则是密密麻麻的人员资料,里面的信息属于厂内的所有职工。从工号、姓名,到招聘时的表现都详细记录在案。
它们的作用只是作为参考,真正的关键则在那张表格上。
青涿将那张轻薄的打印纸捏在手中,目光一寸一寸地将上面的内容纳入眼底。
【先有信仰,而后有赐福。】
那残册中未被烧尽的一句话果然是关键信息,只是因为太过抽象而让人难以真正理解它的含义。
既然是信仰催生出了神诞,在将信仰与神诞画等号的同时,它所言的赐福对应的便应该是神诞宴。这个主线剧情中的最终目标果然也并非是字面意义上的那种宴席,而是相当于一个“授权仪式。”
正如古代君王成就霸业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给襄助自己打仗的人加官进爵,以表彰他们的从龙之功,并邀请他们继续协助自己管理江山;所谓的神诞宴也是为新生的神明选择能担其任的神职人员。
只不过,这个选择的权力交到了主管的手上。
黑色的钢笔在手中转了一圈,青涿在表中的一干神职职称中饶有趣味地看了一圈,并没有怎么犹豫,抬笔便写下了一个工号。
这个惧本真正的难度在于促成“神诞日”,而后的破坏神诞宴其实并没有什么难度。
仔细一想便可知,在这样一场授权仪式当中,作为施予方的新神显然不是演员能撼动的,唯一还留有操作余地的便是被授予的一方。
那么要做的事情就很明了了——既然你要授予的是有功之人,那咱偏偏给你推荐一个异教的信徒,可不就是猛砸场子嘛。
众所周知,异教徒对小小一个蔬菜罐头都会起严重的排斥性反应,若他接收到的不是小小的信仰力量,是磅礴的神力时,恐怕面临的痛苦将让他生不如死。
而在青涿掌握着的共三十位信徒之中,恰好就有那么一个人,与他之间尚有没算完的账。
既然如此,那不如就趁着这个机会好、好、清、算。
…………
身为游走在生死边际线上的剧场演员,朝生暮死可不是一句夸大其词的话。
命运的跌宕永远让人无法预测一天之后的自己,正如几个小时前做足了迎接死亡准备的季红裳,如今正拉着新伙伴热烈点评着剧场内为数不多的零食品牌。
下午两点四十五分,传送带将今日生产的最后一枚罐头送到筐中,所有机器在这一刻断开了电源,嘈杂兴奋的人声在空荡的厂房中回荡,雪白的人群簇拥着朝外走。
季红裳逆流而上,穿梭着走到办公室前,正巧瞧见刚打开门的青涿与不知何时等在门边的周御青。
原本堆积了一肚子话要说的她顿时将话头全部咽下,与那两人一同吊在人群的末尾处,走了好几步才干楞楞地打起了哈哈。
“咱是不是马上要出去了啊……呃哈哈,出去前还有啥事儿要做吗?”
目不斜视的青涿笑了笑,接上了季红裳话里的潜台词:“没什么事儿了,放心吧小季。”
他知道对方在提醒他身边这位驭鬼师的事情。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三人走在所有人的最后,跨出了那道陈旧的卷帘门。当目光从攒动的人影空隙中眺向外界时,青涿微微抬起了眉,季红裳则直接夸张地“哇”出了声。
绿泱泱的农田消失在视野之中,取而代之的是铺天盖地、让人以为自己身处云端的漫天白雾。
四面八方的雾海将中间这一小小的建筑群围绕起来,却又温和地停在了边缘之处,收回了侵略的步伐。
几栋楼围成的小广场中,白茫茫的人群正在助手的指挥之下按照次序列队。把所有人排成一个个整齐的方阵之后,她又举着那张青涿填过的表格将里面的人一一喊出。
“a0510、b0414、c0121……”
“念到的人出列。”
“走吧?”停在场边的青涿歪过头,笑吟吟问他身边的那位“b0414”。
为了保险起见,那张名单中,他没有填写除了周御青以外的其他演员,剩下参与授权的人都是根据助手给出的人员资料筛选得出的。
身侧,季红裳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也不知是明白了什么,对着青涿悄悄一握拳,“那我在这里等你们!”
并不算大的水泥地广场之中,一排服装着色各异的人站在前列,一双双眼睛紧张而期盼地望着眼前冲天白雾,等待神迹的降临。
青涿站在最中间的位置,被那雾气投射到瞳孔中,瞳色比平日还要浅了不少。
在最该心无旁骛的时刻,他却最是心乱如麻。
……会见面吗?如果见了面,要说些什么?问些什么?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会不会已经忘记了这个名字,忘记了青涿是谁?
他缓缓地呼出一口气,在此刻却又把握不准自己内心的想法。
如果真的忘记了……那也好。算是给那不明不白的三年划上一个句号,他也从此不必再耿耿于怀。
胡思乱想最是没有用处,等待青涿察觉自己正被一道柔软的白雾牵引着往前时,身后的职工已经不知何时跪了一大片。
他们双目含泪,双手合十,眼睛里盛不住的敬慕便化为喜极而泣的泪,一滴一滴砸下。
那道探过来的白雾温和无害,牵引他的力道恰到好处,不断散发出的暖意让与它接触的人仿佛置身于温泉之中,每一个细胞都在畅快地呼吸着。
“走吧。”青涿对周御青说,也是对其他等待着的人说。
同样是对自己说。
他一步步往前,踏入了那片浓稠的雾境中。
乍一进入,回头路便也被浓厚的迷雾遮挡住,他左右望了一圈,却见那些npc都消失了身影,只剩下他与周御青两人。
“往前走。”周御青仍看着前方,淡淡道。
一阵讶异浮上青涿的心头,他迅速转过头去看着对方,“你来过这里?”
他的手下意识地便抓住了属于周御青的那条丝线。
它散着皎如日星的明光,温热细腻的触感给人带来了少许安定感。
周御青没有答话,青涿也不再问,接着往前行去。
一成不变的浓雾很容易让人丧失方向感与距离感,在青涿屡屡走歪被拦回以后,周御青直接扯住了他的袖子,将他带到了目的地。
“就在这里。”他说。
这一处的雾气明显淡去不少,但脚下与头顶显然已不是罐头厂那片农田的模样,而是平整的纯白空间,如同走进了一间上着白漆的空房间一般。
甫一站定,便有温和的力量穿过衣料,冲刷在每一处皮肤上,又从毛孔之中渗入,丝丝缕缕地穿梭在血管与白骨之间。
这触感不疼不痒,反而有股冲洗温水澡一样的舒适感,将身体里里外外清洗一遍,让人能想到武侠小说中的“洗筋伐髓”。
“咳!咳咳……”剧烈的咳嗽声从身旁传来。
血液特有的铁锈味传到鼻腔里,青涿微微一偏头,眼尾的余光便能瞥见周御青蜷缩在地,宽背随着咳嗽起伏,地面上已有一片咳出的暗红血迹。
神力与信仰相冲的效果体现出来了。那力量在青涿这边是温暖的水流,在异教徒身上便成了溃堤的巨洪。
他毫无波澜地收回了视线,甚至往旁边走了两步,以防被咳出的血溅上衣物。
等候了好一会儿,这房间中仍然只有他们二人,看不到第三个人的哪怕一片衣角。
青涿抬起头,尝试般唤道:“爻善?”
青年动听的嗓音与嘶哑的咳声交错在一起,投石入湖,没有什么反应。
又抬高音量喊了两声,皆是没有任何效果,反倒是被那力量反噬得周身黑雾弥散的周御青说了话。
“祂刚出生,还不会说话。”他声音沙哑。
“嗯?”这句话终于让青涿转过身来。
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半跪在地的人,缓缓抬步,朝他走去。
在周御青跟前,他蹲下了身,手中一柄尖刀脱了鞘,刀面有些轻佻地贴上这位驭鬼师的脸颊,极轻地拍了拍,声线轻柔:
“你知道得还挺多啊……都说出来的话,我可以考虑考虑、不杀你。”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惧本已经完结,下一章收个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