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绛紫色的防护服面料反射出镭射光纹,面罩内一双略窄的眼睛正牢牢盯着对面的人。
青涿捻了捻手指,于沉默中对峙。
从主管进门后,有什么事情便一步步从掌心逃开,奔向未知的方向。
而这位素未蒙面的主管就这样看着他,直到整间屋子都沉寂得叫人缺氧时,他才开口。
“第一个问题,说说本厂的成立时间、成立目的?”
略松了口气,青涿搜刮出脑内的记忆,一字不落地回答:“成立于113年前,目的是为了汇集信仰,供奉吾神。”
青年的声音回荡在这个小房间内,能看到站立在侧、让出了位置的绿衣领班几不可见地点点头。
这个回答完全正确。
然而,掌着话语权的主管却连眼神也没动,尖锐专注的目光从那双略带凶相的眼睛中射出,带着要把人看穿的锐利。
他食指一动,“好,那么第二个问题——”
“你来说说,我们供奉的神明是什么模样?”
……来了。
当这人走进门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一定会被问到“超纲”的题目。
青涿心跳一震,他极其缓慢地环视一圈,却压根从这些人的眼睛中看不到任何有效信息。
“呵呵……”坐于对面的主管哼笑一声,看似大度地放松了条件,语音缓慢,“是不是太为难你了?那你便说说最明显的一个特征?”
他的眼尾在笑意中折出褶皱,气定神闲地看着对面说不出一句话的人,像是一只等候猎物上钩的鹰鹫。
若是宽泛的描述,还能尝试看看能否押中一两个特点,但若是最明显的特征,可供猜的范围可就不大了。
罐头厂供奉的神明……
等待的时间越久,哪怕只是十几秒,对面六人的视线也越发冰凉,冻得人毛骨悚然。
“断头,”青涿猝然开口,“祂的塑像,从脖子那里断开了。”
如果所谓的神明就是混沌主的话,最明显的特征非这莫属。
屏息等待中,主管又笑了,挺立得笔直的肩膀稍稍松懈,大局已定般地向后靠在椅背上,语气平淡,“回答——错误。”
“b0608,很遗憾地通知你,由于未通过考核,你被开除了。”
紫皮手套一挥,候立左右的安保立刻动身朝青涿走来。
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一只手卡住了他的胳膊,还有一只手掐住了他的后领。他们用着蛮力要将他拉起来,再如拖牲畜一般将人拖走。
然后,便人间蒸发,消失在这个惧本内。
千钧一发之际,青涿心头一跳,“等等!”
偏高的喝声荡在室内,七手八脚推搡着青年的安保动作一滞,而发觉这一点的他也愈发肯定了自己心中所想,“我的回答没错吧……主管?”
靠在皮椅上的身体又直立回来,主管抬起头,眼神晦暗的注视着站在对面的人,冷冷道:“哦?”
身上的防护服被揪出了奇形怪状的褶子,衣领也被拽开成凌乱的造型。青涿理了理自己身上的衣物,丝毫无畏地回视过去,“这里的人都没有见过祂。”
“如此前提下,我只能凭借想象。”
“比起开除,倒是主管你,是出于什么目的,问出没有正确答案的问题?”
青涿从不是一个闷声吃亏的人,一旦发现了敌方的漏洞,那么他便会毫不客气地反将一军。
只是这“寡言少语的屠夫”人设太过碍事,他只能用尽可能简洁的语言反咬对方一口。
此言一出,围绕在周身的安保彻底把手放下,他们似有些疑惑地面面相觑,从刚才开始便埋在心底的质疑也在青涿的引导下慢慢浮出水面。
“我是这里最信仰吾神的人。”主管并无受到威胁的紧迫感,他对于自己在厂内的地位和权势无比清楚,站起身淡淡道,“我的行为出于什么目的,除了吾神,无人可以质疑。”
他的声音听上去并不年轻,带着沉着的权威性,一句话便打消了在场其他人的怀疑。
不过,他针对青涿的指证也失去了效用。
对此,主管并未做出什么试图挽回局面的举动,而是背过身去,挥了挥手,“回去吧,b0608。你通过考核了。”
这场不知为何而起的争锋,以青涿的短暂胜利而告终。
他整理好衣服,回头看了眼房间内眼神各异的人,沉默地走出房间。
恰巧的是,在他踏出房门的一刹那,隔壁办公室也打开了门。
四个白衣安保团团围住中间的人,一人抬住左臂,一人控住右臂,剩下两人拖住那人不断踢动的双腿,摆出农村杀猪时的姿势,一路越过流水线机器,朝厂房正门走去。
整个厂内都响彻着那个人的呼救声。
“救救我,我不要被辞退!求求你们了……我!我是演员!谁来救救我!我把我的道具和积分都给你!!救我……”
嚎叫声逐渐远去,仅留下一只那人剧烈挣动下甩飞到地上的鞋。
而马上,就有人将那只鞋拾走,干净整洁的瓷砖地面恢复如初。
青涿目不斜视,走回到了自己的工位上。
流水线上的工作机械重复,而这一个冗长的下午却没有人升起半点困意。
时不时响起的哭喊声在每一个演员的心里都敲下警钟,昭告着这个惧本风平浪静表面下的暗潮涌动。
直到傍晚六点整,天际隐隐有泛红的云彩时,厂里的工人们才下了工。
因为是初夏季节,天黑得晚,头顶阳光强度稍减,却仍然能把天地照得分外敞亮。青涿穿过一个个排队领罐头的白衣普工,直接回到305室内。
一进门,便看到了刚脱下防护服,一头乌黑的发披在身后的周御青。
他长得比青涿还高上半头,肩宽而不厚,黑发如绸布垂在身上,不显阴柔,反显出一种神秘莫测的氛围来。
青涿脚步一顿,在差点碰到红衣袖摆时浅浅躲开,走到了稍空旷一点的小角落,抬眸瞥了眼堆在桌上的那叠绿色衣物,“当上领班了?”
周御青坐在桌侧,背对着青涿。而他身后正有一长发遮面的傀鬼,漆黑的枯手正举着把檀木梳,梳齿在他的发间穿梭。
青涿刚刚差点便擦到了这傀鬼的衣袖。
“嗯。”周御青淡淡地应了声,虽没说什么话,但语气听着心情不错。
他一抬手,傀鬼停下手中木梳,替他扎了一道较低的束发,随后身形在空气中逐渐化为黑雾淡去。
窄小的宿舍中好歹有了点能走动的空隙。青涿坐到下铺上,解开脑后的环扣,面罩刚摘下来便迫不及待呼吸了两口新鲜空气,随口道:“怎么样,军师聪明吗?”
他把面罩放好,仰起头甩了甩发,只觉得一整天闷下来,浑身都油腻腻汗津津。等他舒展好时,却看见周御青不知何时转过身来,目光从他的脸移到了他的脖颈,又收回视线,温温和和地说了句:
“聪明。”
晚上时间紧张,青涿刚回到宿舍,便从柜子中取出洗浴用品,拉着周御青一起到了楼道最左侧的男浴室中洗澡。
根据季红裳提供的信息,她的那位舍友晚班时间是从八点到凌晨四点。青涿直觉这一批菜农职工还知道不少的信息,便想好了晚上依旧顶替a0511的身份,去探探口风。
但由于第二天他还得去厂里,不可能整夜不睡,而季红裳身形又与她舍友相差太多,容易露馅,青涿便只好找周御青来轮班。
而他这位失去记忆的舍友非常好说话。
毕竟在现实世界中,要处理一个集团手下大大小小企业的事务、做一名合格的管理者,势必要有团结、聚拢下属的管控能力;而周御青在这方面也做得很好,即便他的内心深处并不想与他人同处,却也没人能看出他外表的破绽。
这样的人,到剧场这个地方呆久了,会成为独狼也不奇怪。
二人洗完澡回到宿舍后不久,季红裳便来敲了门。
她手上正举着一包【高浓度压缩饼干】,两颊咀嚼得鼓起,还慷慨地把手举向青涿二人。
“不用,我有吃的。”青涿摇摇手婉拒。
在《员工手册》中,提及了罐头厂是依靠出售罐头来进行名为买卖、实则传教的活动,看过手册、稍有点防备心的演员都不会再去碰这里的蔬菜罐头了。
青涿自不必说,光是那角色自带的五块熏肉就能保证生理需要;而季红裳则带了一件容器类道具【外卖保温箱】,进惧本前往里面装了不少食物和水,眼前的压缩饼干以及上午的牛肉干都是来自那里。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一整天都没怎么进食过的周御青拒绝了。
“不用了,谢谢。”
青涿有些惊讶地瞥他一眼,联想到如今他的记忆还停留在刚入剧场那会儿,便了然了。
一个接受良好教育的、即便被人指着鼻子骂也保持微笑的完美人设,当然不可能从别人手里讨食物了,更何况还是一个并不熟悉的女孩子。
季红裳点点头,刚想缩回手,却见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捏了张纸,隔着纸抽去一片饼干,递到了某位长发公子眼下。
“拿着,吃。”青涿并不废话。
周御青抬起眸子,黑邃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
青涿问:“军师说的话也不听了?”
他与周御青相处时从来都是这一副口吻,然而季红裳却从未见过如此阵仗,塞了饼干的嘴也不动了,眨眨眼看着周御青竟真的接过了她的饼干,垂头咬了一口。
她把饼干嚼碎咽下肚,干笑道:“哈哈哈,你们关系可真好哈。”
收回手的青涿抬眸与她对视了一眼,嘴角也牵出一抹笑。
说实话,最希望周御青直接饿死在这里的人就是他。
作者有话要说:换了新封面!(叉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