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意识的景断水很漂亮。
雪的肤,乌的发,苍白的双唇。
纤长的睫毛如鸦羽,白皙又脆弱的脖颈之下黛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这种感觉很奇妙,雪发青年的眼角弯起。他微微启唇,叫了一声:“仙君。”
他的声音带着介乎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甜腻与沙哑,确认景断水没有反应之后,秋离弯了弯唇角。他拂过景断水的眉骨、面颊还有唇瓣,最后手指停留在了景断水的脖颈,五指慢慢地收拢。
漂亮的仙君的呼吸本能地急促起来,脉搏的跳动更加分明。
秋离没有用很大的气力。可景断水雪白的脖颈处还是留下了一道醒目的指痕。
心脏之中传来一阵刺痛,秋离低下头,发现他的胸口环绕着银色的符文。他来到溪水边看了一眼自己的倒影。
隐约可以看见,他的脖颈处出现了一道和景断水脖颈上一模一样的红痕。
不,景断水脖颈的红痕是浅淡的粉色,而秋离的这道红痕已经逐渐转化为青紫色。
哦,是血契。
被人强迫缔结了单向血契的雪发青年看起来不哭也不恼,他对着睡梦中的景断水露出了一个甜笑。
他的眼底出现了极度复杂的符文,冰蓝色的纹理只出现了一瞬又消失不见。如果景断水醒着的话,就会知道这是弦师血脉完全觉醒的征兆。
“天真的小仙君。”他喃喃低语。
想要用血契来控制弦师,却适得其反促进了弦师能力的完全觉醒。
他妄图作为猎手驯服野兽,却把自己变成了猎物。
……
景断水根本没有指望过这具破败的身体能够熬过这样的疼痛,他甚至以为之前和世界之识交涉的机会就要用在这里了。
以至于再一次醒来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是迷蒙的。
漂亮的眸子之中含着水汽,眼尾的微红似江南小亭翘角流畅游离的花纹。
紧接着,青年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吐出。
疼痛的记忆彻底刻入他的骨髓之中,以至于他醒来还是一阵后怕。
他听见了火焰的噼啪声。
温暖的,明亮的火焰,患有夜盲症的漂亮青年终于短暂地恢复了视觉。
他撩起眼皮,转头——
雪一般的青年守在他的身边,乖顺地垂着睫羽,从额头到下颚的轮廓线青涩又安静。他的面色比初见时红润上了许多,雪色的长发被暖融融的火打上了一层暖橘色的光晕。
雪白睫羽一眨,暖黄的光划过他苍青色的瞳仁。
像......
像山环细浪
至清至透至疏离。
景断水长舒一口气。
是他神经过于紧绷了,看这个情况,他失去意识的时候秋离正好救了他。
景断水极爱漂亮艳丽的东西,好鲜衣、好华灯、好雅舍,好珍珠美玉。
自然,他也爱极了秋离的这双眼睛。
哪怕雪发孩子的乖软都是装出来的,景断水还是觉得秋离的举手投足都是赏心悦目。
毕竟除了他,谁还能看见未来问鼎仙道巅峰的存在伏低做小的模样呢?
尤其是现在,雪发青年讨好的动作更加取悦了小少爷。他端着一碗热腾腾地肉汤来了景家小少爷的面前,瓮声瓮气地,“仙君,你想吃点东西吗?”
秘境之中所有人的修为都被封印在了一个很低的层次,所有人都必须像常人那样进食。
现在填饱肚子才是更加重要的事情。
肉汤用一个很简易的木碗盛着,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
卖相算不上好看。
但这大概是雪发少年能拿出的,他所能想到的最珍贵的东西了。
更何况他现在确实有些饿了。
景断水接过了那个木碗,随后又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黏糊糊的一碗肉汤,没有精致的摆盘,没有营养均衡的配菜,甚至不知道烹饪的是什么动物的肉。
上辈子山珍海味的,他的那张嘴被养得极刁。
好吧,景断水承认自己有点下不去嘴。
望着秋离忐忑的眼神,又看了看碗里的肉汤,饥肠辘辘的景断水知道现在的自己不怎么好拒绝这一晚卖相不好的肉汤。
他心一横,闭眼抿了一口。
咦?
意外的鲜美。
肉被炖的软烂,一抿就化,味道甚至并不比上辈子家里轻的特级厨师做的差。
景断水又忍不住喝了几口。
“这是什么肉?”他问。
“蛇肉。”青年敛着眸子回答。
“什么?”景断水僵硬在了原地。
“仙君,是蛇肉。这道水煮蛇羹。”秋离说着扬起一个笑来,“我特意做给仙师享用的。”
“仙君是不喜欢吗?”
一时间,景断水有些无法辨别秋离是以何种心情讲述这段话的。他看起来唯唯诺诺,满眼都是害怕景断水抛下自己的惶恐。可是他说出的话却像是恶鬼在低语。
他甚至怀疑秋离是故意做这碗蛇汤来报复他的。
景断水最怕这些黏黏腻腻的爬行动物,双脚不自觉地僵硬在原地。
可他偏偏又挑不出男主的半分错误,美味的蛇肉汤在这个食物匮乏的秘境显得弥足珍贵。
更何况此刻的他表现地就和失忆无助的普通人一模一样。
这双清澈的眼睛与失去意识之前,那近乎玩味的目光相重叠。
一切都让景断水开始烦躁了起来,他不知道这种为何的感觉究竟是来源于何处,最后只能怒极反笑,甩了一块灰扑扑的灵石丢给少年,“好吧,这算是你帮了我的回报。”
灵石是下品中的下品,和普通的石头几乎没有什么区别。根据书中记载,宗门最低等的杂役跑一次腿得到的报酬都比这个多。
对一个正常人来说,一块破石头的上次堪称是侮辱。
景断水在试探。
他不相信,失去了记忆,对一个人的恨意就能消弭于无形。
高傲如男主,是不可能欣然接受他的这份折辱的。
可秋离却只是露出欣喜的表情,把那块无用的石头视若珍宝。
秋离的反应让他打消了些许疑虑,由于片刻之后,他又将一块上品灵石丢入少年的怀中。
灵石发出五彩的光。以肉眼就可以看见其中流淌的淡金色灵气。
在景断水看来,这才是真正能够与秋离举动等价的物品。
他虽然娇气,家教却很好,兄长从小到大教育他不能够占别人的便宜,因为人情债是最难还的东西。
“我有些冷。”付了报酬,他理直气壮地指着不远处的灌木丛使唤秋离,“去捡些柴火,把篝火烧得再旺一些。”
白溪秘境的灌木丛和普通森林之中的不一样,这里的灌木丛所有的植物都带着刺,刺上还沾着些毒。
当然,这些毒不是那种会让人见血封喉的剧毒,却也能让人难受上好一阵子。有些毒会让浑身奇痒无比,另一些则是会放大人的痛感。
景断水在秘境之中虽然不能轻易地使用灵力,但是原身是堕入魔道的剑修,剑气和魔气都让这些毒物自然不能伤他分毫。
不过失忆的男主就不一定了。
其实柴火不一定要去那一片灌木丛之中捡,秋离也可以拒绝自己无理的要求。
只是,那样的行为无疑与秋离失忆后所表现出来的性格相矛盾。
这也是对秋离的试探。
当然,景断水对于这些有毒的柴火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喜爱。如果秋离真的准备去捡这堆柴火,他会阻止秋离。
毕竟秋离真的这么做了,等到他恢复记忆的时候,不就又给自己狠狠记上一笔吗?
那些马甲已经够拉仇恨了,这个和秋离没什么交集的真实身份他可要好好爱惜。
雪发青年的胸膛来回起伏,微微张了张嘴却并没有说话,片刻之后他缓缓抬起眼。他的睫羽有一点儿倒状,配合着某些角度看过去就会显得有些冷酷。
就在景断水以为秋离终于要沉不住气的时候,后者的眼睫又很快乖顺地垂了下去,缓缓地:“嗯。”
他望着不远处的荆棘丛,目光闪烁。片刻之后又强行挤出一个笑来。
“主人,我,我真的很有用的。”
“如果我捡回了柴火,能不能不要抛下我。”
那个笑容里盛满了星星,让景断水有了一瞬间的晃神。
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秋离已经跑到了荆棘丛的边上。一人多高的荆棘从,秋离的脸在不经意间被荆棘划出了血痕。
那点似有若无的愧疚感再一次涌上心头。
景断水张了张嘴,恨铁不成钢地骂道:“我叫你去捡你难道就真的去捡吗?”
“可,可是......”秋离支支吾吾。
景断水打断秋离的话:“什么可是,你去捡了柴火受了伤,最后还是给我添的麻烦。”
秋离的话最终也没有说出口来。
这种时候,说什么都不能让不讲道理的漂亮仙君满意。
景断水一边帮秋离查看伤口,一边思考着自己的处境。
显而易见,这一次试探也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秋离依旧没有露出半分破绽。
反倒是他自己,看起来盛气凌人,不通情理。
折磨秋离的事情他一件也没有做过,他并不想为原身的错误买单。
可他上辈子众星拱月,万千宠爱于一身,怎么也接受不了要为了讨好男主伏低做小。
一个荒诞的念头在他的心头升起。
超过他,打压他,让秋离和自己结下主仆契约成为自己真正的奴仆,让他们的主仆关系不再依靠那个儿戏一样的谎言维持。然后让灰扑扑的小仆人看着自己问鼎大道三千的巅峰......
总有一天,秋离会意识到两个人之间的差距,从而失去斗志不是吗?
不过景断水也只是这么想了一瞬。
给秋离一些大大小小的刁难尚在可接受的范围中。
现如今看来,或许有更加柔和的手段避开自己必死的命运。
他可以为了活命伤害一个对自己充满杀意的人,可是如果要摧毁一个一无所知,只是想要对自己好的天真灵魂……
小少爷做不到。
景断水的脑子乱成了一团。
那点愧疚心冒了出来,珍贵的灵力聚集在指尖,缓缓抹过少年的伤口。
那道刚刚还在渗血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
雪发青年看向他的目光充满疑惑。
他一时间竟有些承受不住秋离的目光,于是故意扯起嘴角擦过秋离的眼角,“你是我的仆从,我的私有物。我不允许你伤到你自己的脸,这张脸很漂亮不是吗?”
做完这一切,景断水后退一步欣赏着自己的成果。他把手指含在嘴里,指腹按压着唇瓣,晕染出一片朱红水润。
“把柴火扔进去。”景断水对着篝火抬了抬下巴。
雪发青年愣了一瞬,随后听话地转过身拿了一把柴火添进火堆之中,火焰在瞬间窜高了一下。
然后明亮的,温暖的篝火熄灭了。
周围再一次陷入黑暗之中。
景断水又看不见了。
“为什么......火......”
怎么回事?
景断水下一刻就有了答案。
刀光。
剑影。
弦音。
“他们在那儿!”不远处有人在大喊。
——出事了。
风在嘶吼,裹挟着浓重的血腥味,其间还夹杂了脚步声,恶毒的咒骂声......
以及少年的哭腔。
“仙君......不,主人,我的手串,丢了。”
景断水没有理会秋离。
他看不见了。
像是一下子和整个世界都切断了联系,所有的打斗声一下子就离他远去,鼻尖似有若无的血气也淡了下来,他甚至无法感觉到气流在他周围的流动。
景断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有人对他施了最恶毒的术法,无情地剥夺了他的五感。
所以,他也没有感觉到,本该温顺无害的白发青年在他的耳边浅浅地吹了一口气,夸赞了一声:“我的猎物,真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