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俩看着我作甚？想知道是何事？”鱼儿张开红唇笑得恣意，她摊开双手，“还能是什么？不就是让我变成现在这副模样的那档子破事。你们也知晓不是么？”

孙映舟嗫嚅，嘴皮子刚动还未发出声音就被鱼儿发现笑骂回来，“小姑娘又想道歉？又不是你害的我。你呀，少往自己身上揽。”

孙映舟抿了抿唇，“我是觉着让你回忆起这些，有些……那个，嗯。”

她也不知“那个”具体是何种情绪，大抵是内疚之类的消沉情绪。

“别这个那个了。事已至此，没什么好抱怨。人总得活着罢。我得继续往下过活。”鱼儿甩了一把手绢，看上去满不在意。

只是眼角的纹路、日渐粗糙的面皮和渐渐恍惚的心神无不彰显出她的心力交瘁。她不恨吗？当然恨，恨不得拆他们的骨、喝他们的血。如今她根本不敢在水边走，水中的倒影她不敢去看。

她心中有种事物在催着她发疯，只是今日遇到这几人，回想起往事，无休无止的疲累忽而涌上心头。

这么多年她的心肠早就变得冷硬，可是见到阿姐的小子，过去她的那股劲儿又冲了上来。凭什么他们梁家就得过苦日子？她不服，就算赖活着也好过就这么死了。

这小子她一定要救，哪怕全部身家都拿去用掉，她也一定要救。

孙映舟静静地看着她的笑颜，某种阴暗可怖的念头如藤蔓攀附至心间，她暗暗垂下眼，掩盖其中恶意。她想让他们死。

脑海中似乎有个尖利的声音在嘶叫。她紧了紧手掌，强行按下如野兽狂叫的汹涌念头。

“他们不会一直这么如意下去。”

她扬起笑脸，露出小而尖的两颗虎牙，“世间万事万物有因有果，因果循环，我相信他们种下恶因，有朝一日必会自食恶果。”

鱼儿冷声笑了，她并无恶意，只是听到此话嘲弄的心绪便不受控。或许是笑孙映舟单纯，又或许是她许久以来已习惯了刻薄。鱼儿的脸僵了一瞬，她想说些什么弥补，张了张口最终还是闭上。

孙映舟并未恼怒，她也同鱼儿笑。她知道过去这么久了，对方早就不相信旁人。三人保持着静默，一直到小童开门叫人。

“师父好了，你们现在可以进来。”

三人进到医馆中，老人捻着白须缓慢道：“那些烂肉老朽已一一剔除，他只要熬过今夜，若明日高烧退去，此关他便算安然度过。”

陵游道谢：“多谢郎中。”

“举手之劳，不过今夜你们得把他抬走。我这儿可不留人过夜。”老人摆摆手，显是不耐烦。

“哎呀大爷，您就让他留一晚，他就一小孩不耽误您事儿，您说是不？”鱼儿不可能将梁安带回住处，莫说姑娘们不允，那儿鱼龙混杂的也不适合他养伤。她下意识捏着嗓子同他撒娇。

老人油盐不进，他可不能放这小鬼头在这儿呆着，若是没挺过去，自家医馆可不就被这几个家伙给讹上了。

他再度摆手，起身走到一旁，并不想与几人搭话。磨药的伙计见状也趁机请几人离开。

三人无奈之下，只得先将梁安带出医馆。

“你们也晓得我那地儿可没法住，这会子正是她们开张的时辰。我给这小子花了好些，今晚可得挣回来。”鱼儿轻描淡写，语气稀松平常。

孙映舟转头去看陵游，“二师兄要不我们把他送客栈去住一晚？”

陵游身上背着梁安，略略垂目，“你有银钱么？”

孙映舟愣了片刻，“我……没有。”

修真界不以凡人银钱为货币流通，交易货币为灵石，即使是仙门大宗的弟子，也少有银钱在身。

“你觉得师兄我看上去是富贵之相么？”

孙映舟瞪大双眼，认真地上下打量他。陵游一身水色衣裳，身姿挺拔，清雅矜贵。她慎重考虑后猛猛点头。

陵游撇开眼，腰间破云扇自行飞起。

“看起来就是一个大富大贵之人。”孙映舟话音未落，很快她脑门上就挨了一记破云扇。

“你说对了，师兄我只是看起来有富贵相，其实身无分文，穷得叮当响。”

“我说对了你还敲我！”孙映舟一面揉搓前额，一面小声嘀咕。

“不妨将他带回给梁藻照顾。”陵游忽而侧头轻道。

他的声音很轻，仿佛就在她耳侧。走在前头的鱼儿并未听见。

孙映舟思索片刻，人交给小草照顾总比他俩笨手笨脚的好，于是点点头。

孙映舟喊住鱼儿，“梁萍，我们可以把狗子先送回落仙村么？”

鱼儿愣了好半晌，“梁萍”二字听起来恍若上辈子的姓名。她慢慢回过头来，“可以。我也照顾不了他，村子里若还能有他一口饭吃，总比在我身边强。”

她走到陵游身边，抬手以指虚空描绘梁安的眉眼，“这里与阿姐很像……我都快忘记她们长什么模样，今日见着他，突然想起了。原来我从前不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她自嘲般笑了笑，“带他走吧。别让他知道今日是我掏钱，也别告诉我阿姐。让她当我早就死了。”

鱼儿心想，比起死去多年的阿姐，她自己倒更像是个死人。

她转身迈着大步子走得很急，将三人迅速甩到身后，没有一句告别。

孙映舟在她身后扬手，“你一个人也要好好吃饭生活，他们都很挂念你。”

鱼儿脚步顿了顿，她没有回头，抬手舞了舞手中的帕子，当是作别。

孙映舟抬手捻诀，闭眼默念梁藻名姓，寻踪术后，三人在原地消失不见。好在四下无人，此番情景并未有人察觉。

不远处自渡口方向有一中年壮汉双手捧着布包，正心急如焚地往医馆赶来。

*

山洞内幽黑寂静，梁藻望着渐渐被黑夜笼罩的山林出神。

啪嗒——

水滴落在草叶之上，她一阵恍惚，想起那个潮湿的雨夜。她从前总盼着落雨，甘霖浸润土地，来年才有好收成。

而今她讨厌落雨天。似乎一切的不幸都发生在落雨天，她憎恶这样的阴雨连绵，潮湿如虫豸附着于血肉。但她想不起自己究竟是为何对雨夜有着如此深重的恨意。

是因为她的守神夜落了极大的雨么？是因为妹儿在雨夜失足摔死了么？是因为……是因为……是因为什么呢？她想不起，一想便觉得全身要从内爆裂开。那样疼，比连续一个月下地干活不歇息还难受。

眼前忽而出现三人的身影，梁藻定了定神，见是孙映舟他们，本要挽起笑容，见到不省人事的梁安，一阵风过便到得他们跟前。

“狗儿怎么了？他这是怎么了？”她想伸手去碰，想到自己鬼体阴寒又将手缩回。

孙映舟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地告知于她，梁藻听罢双眼瞪圆，气得话都说不清。

“他们……他们怎可如此颠倒黑白？狗儿何其无辜，官老爷岂能草菅人命？”她垂目看着梁安，梁安臀部受伤不能躺着，只能让其趴伏于地。

他呼吸粗重，她离得近，只觉他呼出的热气快要将她烤化。

“他怎的全身滚烫？可是起烧了？”

孙映舟撒了个小谎，“大夫说只要能挨过今夜，他明日便可痊愈。”

梁藻听罢却更是心焦，“若他挺不过今夜，岂不是……呸呸呸！我不可以说这晦气话。他一定会好起来。”

孙映舟上前，“我与二师兄还有任务在身，今夜劳烦你照顾他。”

她总觉着自己在梁藻面前说此话有些古怪，聚眉转念一想，他们是母子……

“什么母子？”梁藻疑惑。

孙映舟愣了愣，察觉自己竟自言自语将心中所想说了出口，摆手尴尬道：“没什么，我随口一说。不重要不重要。”

梁藻不觉有异，目光始终落在梁安身上，“我会好好照顾他，你们路上当心。”

一旁的陵游闻言抬眸，唇侧渐渐拉开愉悦的弧度，原来她不记得。那更合适了。

趁着二人谈话之际，他衣袖微动，一枚鲜红欲滴的赤色果实落在莹白细腻的掌心。

“三师妹时辰差不多，你我还需动身前往金鲤镇，不便在此久留。”陵游出言提醒。

梁藻与孙映舟闻言看向陵游，素日漆黑如夜的眼瞳隐隐显出妖冶诡秘的紫光，梁藻一时失神，她仿佛坠到一汪无边无际的紫海之中。

孙映舟垂下眼，临行之际她要不要将梁萍还活着的消息告诉小草呢？虽然梁萍不让他们告诉小草，但她们姐妹应该一直互相牵念。

她仍在纠结，未曾察觉身边一人一鬼的异样。

薄唇向上勾起，陵游不着痕迹地抬手，指尖向下，掌中红果悄然坠地。

梁藻迷离的视线顺着红果垂至地面，她望着地上那枚红果发愣，表皮光滑、色泽红润，她从未见过这样漂亮的果子。

看上去水润多汁，一定很可口吧。

耳边忽而有许多轻微的低声絮语，似乎是从红果中传来，像是在叫着谁的名字。

“我们先走了，你多多保重。”孙映舟最终还是决定尊重梁萍的意愿，她什么也没说。

梁藻倏然回神，她将视线从红果收回，看向孙映舟的瞬间还有几分恍惚。她迟疑地点点头。

待二人离去，梁藻上前拾起掉落在地上的红果，小巧的果实散发出诱人的果香。那些细碎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她侧耳倾听，发现那些声音竟是从红果中传来。

吃掉它。吃掉它。吃掉它。

梁藻一口将其吞下，汁水在口中爆溅，那些遗忘的往事似狂风席卷。与此同时，梁安沉重的呼吸陡然消滞。

“啊——”一声拖长的凄厉尖叫响彻山林，旋即阴寒鬼气如浪翻腾。

作者有话要说：孙映舟当前账户余额：-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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