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跟二师兄开个玩笑啦。二师兄真敏锐,其实我知道白狗子应该是在这边。”孙映舟调转方向,向前行了数步。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似乎听到簌簌雨声中夹杂着一个极为轻微的声音,双脚不由自主地向着那个声音而去。
雨点纷纷坠下,冰冷无情。二人却半点不受雨势影响,两个小小的身影身周似有淡淡白雾包绕,寒雨无法侵入。
孙映舟循着那个声音走了一阵,入目之处除了树木便是草叶,似乎没有变化。
远处忽而现出一点微光,孙映舟循光而去,离得近了她不禁想,这天底下的山洞是否都一个样,此处越看越像那个臭小狗引她摔下陷阱之地。
围绕在耳畔的轻微声音似乎变得大了些,即使在嘈杂雷雨声中也能听清,是个女子的泣声。
那是隐忍痛楚、压抑着一切的怨泣之声。
越靠近那微光,那声音越响,但始终听不真切,似被捂住嘴、蒙着布一般。
直到孙映舟与山洞仅有数步之遥,女子泣声骤然停息,耳畔唯余簌簌雨声。
洞内幽光微闪,孙映舟仰头看向山洞,登上缓坡时不由放慢脚步,心中陡然生出怯懦。
不知为何,她忽而不敢上前。
心中虽排斥,可脚步却没有停下。
洞内烛火忽明忽灭,在光滑的石壁内将人影拉长扭曲成阴森可怖的模样。
孙映舟看着地上如蛆虫般蠕动的身形,喉间像被什么堵住一般,比吃到苍蝇还要恶心。
这是她活了二十年所遇到最欲作呕的画面——
杨明德覆在梁藻身上起起伏伏,梁藻双眼蒙着褪色布条,眉头微拧悄然无声。
轰——
惊雷乍起,孙映舟双眸颤动,骤然回神。
“滚开啊!你离她远点!”孙映舟大喊,欲上前阻拦,面前却像有一层看不见的屏障生生阻隔开山洞内外。
稚弱的拳头一下下徒劳无功砸在屏障之上,撼动不了丝毫,也无法制止山洞之中发生的犯罪。
陵游偏头看着孙映舟,眸中满是不解,为何她看起来如此气愤?
按常理来说,此等男女敦伦景象她不是该羞臊从而避而不见么?
“三师妹?三师妹冷静些,这只是幻象。”女童冷静地开口,若有旁人见到此景怕是心觉格外怪异违和。
“你没听到么?她在哭,她不愿意!”孙映舟心中也知道这是既定事实,幻境中所现是发起者经受的过往回忆,她改变不了什么。
可她依然想阻止。
“你被她蛊惑了。三师妹清醒一些。”
孙映舟不解,“蛊惑?”
“是。鬼怪最擅蛊惑人心,三师妹当静心分辨。”陵游凝眉冷色,这一刻他的冷情在稚童躯壳中短暂卸下伪装。
他并非担心孙映舟,而是若他放任三师妹继续失控,让幻境主人控制住她,他怕是更不好从幻境脱身。
“我……”孙映舟迟疑,两扇眼睫下压,蛊惑人心么?
她抬眸再度望向山洞之内,缠绕的两道身影令她感到恶心。
夜很黑,只有一豆灯火细细地拉长,暖黄的光晕倾满山洞。
梁藻眼上覆着布条,除了眉头微微拧起,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看不出悲喜。就像村口与他们相遇的女子一样,似乎对于守神一事,接受得十分坦然。
可孙映舟知道不是这样的,去赶集前梁藻在简陋院落里采了一朵嫩黄的小花别在发间,集市上她看向杨明德的眼神,柔和若水,脸颊是淡淡桃花色。
她心中应该也曾期待过红装裹身,心仪的郎君意气风发骑着马儿前来迎娶她,不该是现在这般。
双眼被蒙住,连嘴也要堵上么?
她分明在哭,为何二师兄听不到呢?
“她这个年纪应该无忧无虑地在山间肆意奔跑,或许她心底希望做个宜室宜家的女子。怎样都好,她不该经历这些。”孙映舟眼神坚定,左手抬至面前,似有人指引一般在虚空描画,她记得辟邪符的画法。
打横弯折随后画圈,提竖右折,末尾弯钩。
“三师妹你可知你在做什么?”陵游眸色深沉,他不理解,“你为何如此?当真被蛊惑了么?”
他分明没有察觉到任何灵力波动,为何明知虚幻,三师妹也一反常态执意要救这幻境之人?
“二师兄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孙映舟左手掌心跃起一团澄明赤焰,“你问我为何会如此?”
“因为师妹我啊,只要看到其他女人被男人折磨就会气、得、要、死!”
赤焰流转跃动,出言之时被她用力投掷向山洞之内——
混合着辟邪符的威力,无形的屏障轰然碎裂,幻境由此产生波动,无尽黑暗之中有个轻而细的声音响起——
“谢谢你。”
幻境变化,雨歇日出,清晨的第一缕光线照射在孙映舟的面颊之上。
她缓缓睁眼,手掌被一双粗糙的大手包裹,她仰头见到一个中年女子。陵游则在女子身后的背篓里探出头向她投来目光。
她双眼清亮,毫不退缩,澄澈如镜,就如她的心火,流光溢彩。陵游微滞,第一次在与人对视中率先移开了目光。
女童在背篓中暗暗握紧拳头,鸦羽般的睫毛垂下一片阴影。
以前自己怎么没有发现呢?三师妹这般清澈纯净的人,一眼便知未受苦痛艰难,是初晴日好时枝头舒放的花,是未染赤血的白纸与霜雪。
陵游抬起眼睫,宛若扑簌的蝶翅,他笑着,眼尾上挑,雌雄莫辨。凭什么她能过得这般舒心快活?胸膛处郁气难消,他不知这份郁气名为妒忌。
他自然也不会承认自己对她的杀意源于歆羡。这样的人,就该他由来亲自攀折,印上血痕,碾落成尘。亲手毁掉她,一定十分有趣。
草鞋踩在泥泞的软土十分难行,孙映舟每走一步都要用足十分的力气。二师兄又眯着眼睛不知道在傻笑什么,她仰头看向一旁的女子,女子正好低眸与她相视。
因常年辛劳而干枯的面庞勉强扯出笑容,女子神情倦怠,难掩眸中担忧,“我们去看藻妹儿,萍妹儿昨儿个夜里不是一直念着你大姐么?马上就到了,前头就是。”
想来女子便是三姐妹的母亲。
“梁藻是咱们村里一等一的俏女娃,那模样谁看了都心动。仙神此次必然会看上她,留她在身边侍奉。你们放心,梁藻以后去侍奉仙神,那可是去享福嘞。还能保佑咱们村子,保佑你们几个。”
孙映舟微微偏头,视线越过女子落在一个佝偻老叟身上。老叟被一个男子驼在背上,须发皆白,说话时不自觉眯缝着眼,似看不清前路。
这样的小动作配上话语,总觉得他在意淫梁藻。孙映舟感到一阵不适,在心里给老叟默默打上“猥琐老头”的标签。
背负着老叟的青年男子随声附和,“村长说的是,若藻妹儿能被仙神看上,可真是咱们老梁家的福分。是吧,妹子。”
这道声音很是耳熟,陵游从背篓中站起身子探头瞧看,惊奇地发现说话的男子他认得,正是女儿要送去守神的全力。他不是姓全么?怎在幻境中又成了梁家人?不过从模样上看,比陵游在村子里遇见时要年轻许多。
女子愁眉不展,闻言抬头勉强努唇,“我不求什么福分,只希望她平平安安就好。藻妹儿是我和保桦的头一个娃娃,保桦从前还在的时候就最疼她。几个娃娃数她最懂事,我……我……”
女子抬手飞快抹了把眼角,“我舍不得她。”
“哭啥呀,村长不都说了吗?咱们藻妹儿那可是去享福的,去天上侍奉仙神不比在咱们村子里累死累活强?傻妹子。”
女子吸了吸鼻子,用力握紧孙映舟的手,一声不吭踩着泥泞步步而行。
老叟捋了把垂至胸前的银白长髯,“天上多仙神,美女常伴身。梁藻若能做仙侍,荣华富贵享不尽。”
全力听得一知半解,“村长这是又吟诗了?”
“哈哈。一时诗兴大发,有感而生。”老叟说话时依旧眯缝着眼,看得孙映舟想在他脑袋上开个瓢。
哈你个大头鬼,狗屁不通,糊弄谁呢?
“嘁——”一声冷嗤在空旷林间回响,分外清晰。
三人纷纷扭头看向发出声音的孙映舟,女童黑白分明的眼睛眨巴眨巴,显得很是无辜。
三人看不出异样,又移开视线埋头赶路。唯有背篓里的小人儿饶有兴致地探身凝望。
“妹子,到了没?”身上背着一人,走了许久的山路,全力脸上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而下。
“就在前头。没多远了,哥。”全二花深吸一口气,握紧了孙映舟的小手,抬步踏上缓坡。
陵游与孙映舟一眼认出此地就是夜间梁藻与杨明德所处的山洞,其他三人则是根据洞前一路倒伏的杂草看出有人来过,三人脸色俱是一变。
全二花拖着孙映舟一个箭步急急忙忙冲进洞里,山洞内烛火早已燃尽,晨间雾气使得洞壁挂上滴滴水珠,那模样倒有几分似石壁泣泪。
洞内只余梁藻一人,杨明德却不见踪影。她跪坐在神像前,听见动静转过身来。眼上依旧覆着布条,身上的衣物有几处肉眼可见的破损。
裙摆沾了洞外的泥土,此刻已板结其上。
梁藻伸手摘下布条,神色如常,只是失却笑容。近乎呆滞——
“村长阿公,大舅舅。阿……”
全二花未等她说完,冲上前一把将梁藻抱在怀中。在母亲怀里梁藻再也忍不住委屈,埋首于肩小声啜泣。
母女俩相拥而泣,一时间令人心碎的啼哭声在洞内来回游荡。
孙映舟偏过脸不忍心看她们如此,却见村长脸色铁青,时常眯缝的小眼竭尽所能地瞪到最大,一双手气得直发抖。
她与陵游目光相对,这老东西情绪不太对呀。
全力也是垮着一张脸,嘴角向下耷拉,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混账混账……”村长喃喃自语,“让人平白占了身子,不干净了不干净了……”
孙映舟顿感毛骨悚然,因为她猛然忆起村口孩童哼唱的下半阙歌谣。
——“败残花,水淙淙,洗涤污浊进天宫。”
作者有话要说:孙映舟当前账户余额:-4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