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的大街,即使是寒冷的冬日,仍是人声鼎沸,热闹至极。
连路边一间小小的茶摊都挤满了茶客。书生模样的人聚在一起,就爱谈谈时事政局。
“林府上年没了个孩子,寂寥了许久。怎么现在就车马充庭,人来人往呢?”嘈杂的茶摊上,有人问道。
“老兄你消息不灵通啊,盐课林老爷要招个学生了!探花郎的招牌亮出来了,御史府的门槛都要被踩塌了喽。”
“是啊!来的可都是达官显贵、豪绅富商家的公子哥。看到那些纵马掠街的人了没?都是赶着上林家去的!”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道,有人目露歆羡,咂摸着嘴:“欸,若是我能有那家世,我也去!御史大人探花出身,又身居要职,算得上简在帝心。能跟上这位大人物,何愁仕途啊!”
此话一出,附和声多,有一人凉凉说道:“大人物要倒,也很容易。听说咱们这位御史大人,和京城里大权在握的罗相罗衡,很是不对付。日后谁挺得久,还不一定呢。”
又有一人说笑:“林大人年纪大,儿子又夭折了,膝下只有一个女儿,你们谁要是娶了这个女儿,岂不是能一步登天!”
众人哄笑起来,茶摊上热闹非凡,只有角落里安静地坐着一位悠悠斟茶的少年。
少年坐得挺拔,仪态大方,又面容白净,眉目俊朗,一身雾霭蓝窄袖长袍,更衬托着整个人的气质不同凡俗。
“爷,让我来倒茶吧。”身边小二殷勤地想接过茶壶。
薛蟾提着茶壶,手朝他摆了摆,转头看了那群高谈阔论的茶客,很快又垂下眼眸,眼里颇为不屑。
半月前,薛府。
“年纪小小,就看这些淫词艳曲,成日里正经书不读,偏生爱这些书爱得入迷!”
薛父指着搜检来的《西厢记》等书,对着薛蟠臭骂道。
薛蟠哭得泪水涟涟,引得薛父更加生气“你不仅自己读了,还拿给你弟弟看,还传到堂房的蝌儿和琴儿,真是!看我不打死你!”
手中的戒尺高高举起,还未落下,薛蟠就吓得满地打滚,“娘!你快来救我!爹要打死我了!”
薛母早收到丫鬟的报信,慌慌张张地赶来了,看见薛蟠吓得身子发抖,哭得声哑咽堵,心疼极了。
她把薛蟠护在身后,“蟠儿这事做得不对,老爷让我来管教吧。等明日我也到堂房去和弟妹赔罪!”
薛父连连叹气,“夫人不可这样宠溺他,若是不加以管教,改日定将酿出祸事来!”
薛母也流泪道:“蟠儿是我的孩子,我如何不管教他?当日生他的时候九死一生,我许下心愿,只愿他能平安长大……”
薛父闻言,又见薛母流泪,只觉头疼,背过身去。
薛蟾作为薛家的第二个儿子,他看到这样的场景,心里也不由叹息,母亲还是像上一世那样溺爱哥哥。
上一世他还是薛家的女儿薛宝钗,母亲就行动护着哥哥,最终哥哥很不成器,惹出了事情来还要贾家和王家一起来帮忙掩盖。
他只好上前去给薛母擦眼泪,这时薛母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对薛蟾说道:“京城那边来信了,是你姨妈送来的,你去林家上学的事情,有眉目了!”
薛父忙转过身来,“快给我看看!”薛蟾将薛母手中的信呈给他。
趁着薛父看信的功夫,薛母忙带着薛蟠离开屋里,溜之大吉。
薛父看完信大笑,也早把薛蟠的事情抛之脑后。
他喜上眉头,对薛蟾说道:“姑苏的林探花,也就是贾家的女婿,要收个学生!我走了你姨父的道,准备将你送去。”
薛蟾第一次知道这个事情。他今年十二岁,刚中了秀才。父亲母亲对他期望颇深。
上年冬日,家里请来的老师回乡过年,没有再来。父亲一直说要请一位更好的来,几经谋算,竟寻来一位探花老师。
林家?薛蟾的脑海里立刻出现了一个人,他想了又想,试探地问道:“林家,是不是有一个女儿……”
薛父有些惊讶,看了爱重的儿子一眼,点头道:“是啊,林如海有一个女儿,好像还有一个儿子,听说是夭折了。贾家的老太太很伤心了,恨不得亲身到姑苏去安慰她的女儿。”
黛玉!薛蟾在心里高兴地呐喊了一句,原来这个世界,除了自己的身份变了,其他都一样。
想着想着,就忍不住唇边露出笑容。
察觉到父亲在看他,他忙收住了脸上的笑意,把眉毛皱起来,“啊,夭折了,实在是太可惜了。”
薛父倒是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他絮絮叨叨地叮嘱着:“一同去求学的人一定很多,你要好好表现,若是被探花郎看中,”对你以后的仕途,一定大有裨益……”
想了半天,他的思绪才回到这个茶摊上。他对面站着自己的贴身小厮,名唤英儿。英儿年纪小,耐心不足,听了关于林府的闲谈,明显就按捺不住。
“二爷,那林御史果真那么厉害。看来咱们家老爷搭了贾家姨老爷的线,将二爷送来,可谓是慧眼如炬!”
英儿说着说着便急急催促起来,“二爷,我们快去!抢先去,给林御史留个好印象。”
“不急,把茶喝完再走。”薛蟾慢条斯理地说道。
他想要见到黛玉,但现在还早,黛玉应该没起,若是晚一点,或许可以碰见黛玉来向她的父亲请安。
英儿心头疑惑,但自家少爷素来有自己的主意,别人定夺不得,便闭上了嘴。
待到日头已高时,茶摊上的人都散了。薛蟾才理了理衣服起身,缓缓骑马到巡盐御史府去。
行至府门前,便有门童上前询问,英儿递上了拜帖。那小门童便飞奔进去。
不多时就有一个方正脸的中年男子出来迎。
此人是林府的管家,姓杜名方,在林府下人中颇有威信。
杜方在薛蟾身上扫了几眼,见他容貌不凡,玉树临风,心里暗暗赞叹,说道:“薛二爷来了,快往里请!”
薛蟾上前寒暄,默不作声地将一袋银子递过去。
杜方稍一掂量,明显对银子的重量有些吃惊,眉毛扬了扬,把薛蟾往里让,嘴里说道:“老爷接到了贾家二舅老爷的信,正在里头等着二爷呢.....”
英儿落在后头,给那报信的门童手里塞了把碎银子,挤一挤眉头,小门童朝他咧嘴笑。
薛蟾跟着杜方往里走,一面谦顺地听着杜方的话,一面仔细留意府中景致。
说来不愧是底蕴深厚的书香门第,砖瓦草木都布置得自然纯朴,自是不凡。府里下人们行动也慢声静气,足见大家风范。
薛蟾正在心里暗赞,却听杜方“哎呦”一声,抬头望去,只见一个年貌不大但气质不凡的姑娘手里捧着红梅花,和身上穿的红斗篷互相映衬,美不胜收。
似曾相识的面容出现在眼前,薛蟾的心里动了动,他不得不将颤抖的手背在身后,才能不被人发现他的激动。
“我的小祖宗!”杜方殷勤地赶上前,“我说怎么今早起来鸟叫个不停,原来是有福能见到姑娘......”
黛玉低头嗅了嗅手里的梅花,才笑着点头,看向后面的薛蟾。
只见他披着藏青色的斗篷,脸色白净,比寻常男子都要白上三分。
按理来说,薛蟾是新客,不甚熟悉,但他看向自己的目光,竟带着久别重逢的喜悦与激动。尽管他极力克制,但眸中流动的感情还是出卖了他。
黛玉有些疑惑,便说道:“杜叔别唠叨了,客人还等着呢。爹爹这时刚起来,我赶着去给他送红梅花呢。”
杜方忙笑道:“好,好,姑娘多有孝心。老爷好养生,冬日里总是晚起,姑娘这时候去,就刚刚好!”
黛玉经过薛蟾身边时,略略屈膝行了礼,薛蟾也回礼,待抬起头来,对上黛玉一双含露目,却忙低下头去,惹得黛玉抿嘴笑,她伸手往花枝上摘下一朵小小的梅花,递给薛蟾。
薛蟾伸手去接,听着黛玉在耳边笑道:“初来乍到,就拿这花做个见面礼吧。”
他手里放着花,只觉得心脏乱跳,讷讷地不说话。待到想起说些什么时,黛玉已经转弯向林如海的书房去了。
书房外几个小厮垂手而立,见黛玉来了,忙要往里通报。黛玉把指头竖在唇边,自己推门往里去。
只听内间有几人在说话。
“那罗衡得了势,行事越发没了章法,这会子上奏弹劾老爷,谁不知道是为了巡盐御史这位置!”
语气有些激进,中气十足,是林如海的年轻门客夏渊的声音。
“巡盐御史向来是肥差,何况扬州盐商天下第一,自然人人想争喽,没有这罗衡,也有张衡李衡。倒不必疑心人人有意害我们。”
语气缓缓,粗声粗气,是林如海的属官涂山岩在说话。
随后就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好了,大早上的,日头好,外头梅花开得也俊,何必把这些烦心事挂在心头?”
这时说话的则是林如海的师爷,姓胡,从小就跟着林如海的父亲身边,一辈子没有离开过林府,连林如海都要尊称一句“胡爷”。
黛玉轻叩门扇,便听见林如海温厚沉稳的声音,“进来吧。”
黛玉进来对胡爷等请安问好,就直奔林如海怀里。
看见黛玉捧着红梅花枝进来,林如海原先疲懒冷肃的神情马上消失了,他含笑把黛玉抱入怀里,“乖乖,今日起这么早啊?”
黛玉向他展示手中的梅花,有些骄傲:“这梅花开得好,我摘来给爹爹。”
林如海听后满心欢喜,“好!我家姑娘有孝心,爹爹这就给插到花瓶里。”
涂山岩早就站起来接过梅花,插在书案上的古色窑瓶里,“这梅花枝若傲骨,色若胭脂,咱大小姐选得好啊!”
黛玉抱着林如海的脖子,露出了笑容。林如海也点头,摩挲着黛玉细嫩的肌肤,“有没有给娘亲送呢?”
“有!从娘亲那边过来的。娘亲可开心了,看了那梅花很久。”
听了黛玉的话,林如海略略松口气,亲了亲黛玉的头顶。
自从去年冬日三岁的儿子夭折,贾敏就一直郁郁寡欢,整日以泪洗面,后来情绪渐渐稳定,但身子却日渐消瘦,精神不振,请了多少名医来看,都说是心结难解,久郁成疾。
贾敏的身体本来就弱,再这么下去,只怕是……林如海为此一直悬心。
黛玉虽只有五岁,但十分懂事,常变着法逗她母亲乐。
看着膝上聪明清秀的女儿,林如海心里宽慰许多,仿佛官场上的糟心事都消失了一样。
“爹爹,”黛玉把玩着随手拿的九连环,随口说道,“才刚过来时,遇见一位客人,是一位年纪比我大的哥哥。”
“刚才来的客人?让爹爹想想。想必是金陵薛家的公子。”
黛玉手上的动作顿住,“薛家?薛家的太太是不是贾家二舅妈的姐妹?”
“哎呀,玉儿果然聪明,绕得明白。”
“那……是哪一位薛公子?”黛玉发问。
“玉儿怎么知道薛家有两位公子呢?这次来的是薛家二公子,叫薛蟾。他有位大哥,叫薛蟠。”林如海耐心地解答。
胡师爷原来半眯着眼睛,这时插了句话,“原本只想招一个学生,现在来的人整间屋子都挤不下,你看可怎么办?”
“自然是优中择优了,还得劳驾师爷替我看看谁才有潜在之能呢。”
胡师爷佯装瞪了林如海一眼,便向小黛玉笑道:“瞧你爹爹,这招学生的主意是他说的,教学生的活却要我干!”
屋里众人都笑了起来,林如海抚掌笑道:“怎么这么劳累你这个老师爷,只不过要你闲时过去看看,当业师还是让夏渊来。”
从黛玉进来就一直未说话的夏渊有些吃惊,站起来应下。
他家里贫苦,一直奋力读书,只可惜考中了秀才后就一直名落孙山,便暂且在林如海身边做个门客度日。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林如海就命人好生送黛玉回房,自己带着夏渊到会客的院子里来。
来拜师的人都坐在屋内,林如海进院子时就放轻了脚步,从窗边往里瞧。
估摸来人有二十来个,都是穿戴不凡的公子哥。大概是等候的时间过长,许多人脸上都是焦躁不安的神情,有人伸头伸脑,有人忍不住敲着椅子的扶手。
唯有角落里的一位英俊的少年,神色安逸,端方地坐在椅子上。
林如海多看了他两眼,便轻咳了两声往里走。
众人听见了声音,哗啦一片站了起来,纷纷行礼,既兴奋又紧张。
林如海挥了挥手,应了他们的礼,笑容和煦道:“让众位世侄久等。”
“今日大家前来,我实在是荣幸之至,又十分惭愧。我已年逾四十,杂事常觉力不从心,故而怕耽误大家的学问,只能择一人留下。”,顿了顿,又说道:“当然,大家本就出身不凡,天资也高,就算未能留下,也能有一番锦绣前程。”
一席话下来,众人便知想要留下做这位探花郎的学生,定要拼搏厮杀一番。一时间,气氛便有些紧张起来。
随即林如海又介绍了夏渊,“往后便由夏先生带着大家温书学习。”
夏渊只对着众人微微点头,无甚表情。
这位夏先生看起来挺腼腆的。薛蟾心里想着,转头看看四周,意外发现刚才在茶摊上说林如海和罗相不对付的那个人也在堂上。
薛蟾有些惊讶,用余光细细打量了一下。
深色外袍,腰间悬着九龙佩。
薛蟾没有认错。
薛蟾挑了挑眉头。真有意思。
林如海并无多话,就让众人移步接风宴,至傍晚方散。
从宴席上出来,薛蟾喝了很多酒,但走起路还稳当。
英儿跟在他身后,有些好奇地问道:“二爷是如何知道林家老爷冬日里晚起的?幸好我们晚来,不然要等得很久了。”
薛蟾没理他,他不是因为林如海晚起才晚来的,只是凑巧。英儿又担忧地说道:“今日喝了那么多酒,酒又是热性,回去定是要服一颗冷香丸的,但那坛子里没多少颗了……”
薛蟾忽地想起前世自己还是薛宝钗时,家崩人散时,自己没有了冷香丸,热毒发作,死在了冰冷的雪夜里。
想起了前世,就觉得心痛。
薛蟾捂住了心口。雪轻轻地飘落,静谧而温柔。
这时远处有人提着灯笼走来。薛蟾忙踩了不停说话的英儿一脚,痛得英儿龇牙咧嘴。
一群丫鬟簇拥着黛玉走来。
作者有话要说: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