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之——淞
秋柔瞪圆了眼,记忆霎时如走马观花汹涌而来,过往场景在脑海中飞速掠过,尽头处,当初怯弱胆小的男孩同面前少年的模样逐渐重合,最终融为一体。
少年乌眸幽深,安静望着她,唇角一弯,眼底绽出星星点点的笑意。
她听见他轻声说:“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秋柔用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没想到是你,你都长这么大了。”她此刻是真觉得世界太小,竟然能跟这么多年前认识的人,一朝久别重逢。
裴之淞将纸折好,放入桌角挂上的塑料袋里,平静道:“我跟你本来就只差一岁。”
多年前,他们所在的实验小学发生了一起残忍的校园凶杀案。
这场凶杀案性质很恶劣。裴之淞的同胞妹妹裴之韵,在这次事件中被刺身亡。裴之淞原也不能幸免于难,只是恰好被当时下楼给水桶倒水的秋柔救下了。
因此秋柔,姑且可以视作裴之淞的救命恩人。
当事人和学校都对此讳莫如深,事情很快被压下来,新闻也不见报道。很多人身处案发地,但确实一无所知——大多数人都以为这只是一场报复社会的无差别杀人。
秋柔作为亲身参与者,却稍微比别人多知道一些内情。
不过也只一点而已。
比如凶手是裴之淞父亲现任妻子的弟弟。
比如裴之淞是见不得人的私生子。
当时才三年级的秋柔,也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莽劲儿。
清晨6点的校园寂无人声,眼前男子面色狰狞,穷凶极恶。她却想也没想,伸手就将提着的大水桶掷到凶手头上。趁他吃痛之际,一把推开浑身血污、盯着妹妹尸体傻站着的裴之淞,灵活地从凶手腋下钻过,随即死死咬住他持刀的手腕。
裴之淞跟她是同班同学,但由于跳级,比她还要小上一岁。
他当时哭得泪水涟涟,直拽着她的衣摆,要往她身后跑。
秋柔恨铁不成钢,开不了口,便使出吃奶的劲儿伸腿一踹,瞪着眼,指示裴之淞从楼道栏杆滑下去。
不久扫除阿姨和保安赶到,凶手才被他们团团围住制服。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事后连秋柔回想,都觉得连贯得不可思议。
去医院检查,除了有些轻微脑震荡和下巴脱臼外,秋柔其余只是些皮外伤,休养几日便又可以活蹦乱跳去上学。为此,秋柔还破天荒地得到了老师和学校的表扬,接受了大大小小各种采访。虽然采访内容最终也没能看到。
裴之淞很长一段时间没回学校。
再度返校后便也只闷声不吭,跟在秋柔屁股后面亦步亦趋。惹得当时同学都私下调侃,在裴之淞面前,秋柔哪怕放个屁那也是圣旨。只要秋柔一受气,裴之淞指哪儿咬哪儿——没错,自那次凶杀案过后,裴之淞单学会了猎狗必杀技“咬人”。
吴倩却因这事儿跟学校闹了矛盾,认为学校治安管理不好,很快便带着秋柔转了学。
只是转学太突然,秋柔甚至还没来得及跟裴之淞好好告别。
————————
秋柔眼下激动万分,她手一撑,整个人几乎要趴在裴之淞桌上,一眨不眨盯着他问:“你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那天在广场。”
“所以,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呀?”秋柔歪过头,凑近看他。
裴之淞垂眼,睫毛慌乱扇动,几息之下,耳根有点红,“抱歉。”
裴之淞向来羞涩不上脸,耳根却会火烧火燎,这是小时候就有的特征。
秋柔见他这样,暌违数载的隔阂顿时烟消云散,她起了些逗弄的心思:“嗯?你慌什么?是不好意思跟我打招呼吗?”
“不……”
“什么认出不认出的,你俩在这打什么哑谜?”康延适时插上话,想到什么,忽然惊讶地拍拍裴之淞的肩膀,“不会吧,我说你小子今天上午怎么一反常态,盯着分班名单看这么久,敢情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裴之淞耳根一瞬更红了,红艳到几乎要滴出血来,脸上却一贯的面无表情。
秋柔瞧着好笑,微微撑起身,探出头端详他——五官比小时候更凌厉俊朗,黑瞳如漆,笔挺的鼻,略薄的唇,一双标准的丹凤眼,掀眼时眼皮压出一道窄长深刻的褶痕,显得清冷又无情。
啧,高贵如同不可亵渎的神。
“真的是因为不好意思呀?”秋柔恶劣地笑,“怎么不敢看我?”
她越近,他越退,直至背贴上椅背,裴之淞仓促抬眼,似是瞥见什么不该见的,忙飞快地眨了两下眼,想将它眨出去。
她步步紧逼,他退无可退。裴之淞露出一丝苦闷的神色。
“秋,秋柔,别这样。衣,衣服……”
裴之淞最后两个字几乎微不可闻,他垂着眼非礼勿视。
秋柔一下恍惚,愣在原地,上一个这么跟她说的,还是正在跟她冷战的哥哥。
秋柔下意识低头一瞧,因自己俯身的姿势,脖下压出一道雪白的绵软。伴随她撑手凑近,一站一坐,整个身子都挨着裴之淞,看起来就好像要主动往他脸上贴。
这回轮到秋柔脸红耳燥,她忙坐回去。
只觉得尴尬得热血上涌,脑海中火山爆发,要从两边耳朵“呼啦呼啦”喷出一大股岩浆来。
她提了提今天拿来跟哥哥赌气的罪魁祸首的领口,若无其事撩撩头发,“哦,就这啊。哦,我,我不是故意的。”
秋柔又恶狠狠,像只炸毛的猫儿,“你不许记得!”
裴之淞重新坐直身,“好。”
秋柔扭过头不再看他,心里翻江倒海,后知后觉恨不得以头抢地,后悔自己怎么就穿了这件衣服?她简直不敢回想自己方才举止,在裴之淞心里留下了怎样不可磨灭的印象。总不能是黄花大闺女,倒怎么看怎么像个深夜寂寞的风情寡妇勾引路边纯情大少男。更不敢想被有心之人看到,又会如何编排想象。
她还想扭头说两句,刚才目睹了全程的章虞冷不丁道:“别动,老师来了。”话音刚落,班主任拿着几张名册走进教室,身后还跟了两人,看起来像大学生。
不愧是市一中的一班,尊师重道刻进骨子里,无论上一秒还如何吵翻天,现下一片鸦雀无声。
班主任走到讲台上,对此很满意,圆润和蔼的脸上笑容愈发憨态可掬。他瞧着四十岁上下,面色红润,穿了一身黑色的西装,下方扣子因啤酒肚略有些紧绷。
秋柔瞧着瞧着,思绪开始天马行空。要是老师一个大吸气,扣子“蹦蹬”一声弹开,被肚皮一顶滚到她脚下了怎么办,要帮忙捡起来吗,怎样尴尬而不失礼貌地递给他呢……
她出神间,老师已经在黑板上写上自己的电话和姓名,他扶了扶眼镜,“我叫周国民,是你们接下来一学年甚至是整个高中三年的数学老师兼班主任。你们也可以叫我国民老师。”
当时网络上“国民××”的噱头盛极一时,诸如韩寒的“国民岳父”。老师不了解这个,可台下紧随潮流的同学却坐不住了,一个劲儿捂着嘴直乐。
一阵憋笑声中,就听后排一个男生刻意掐着嗓子压低声音,“噢,国民老~~公~~”
“老公好帅~~”语调百转千回。
声音确实不大,但在寂静到连笑声都压抑着的教室,却如同一声平底惊雷,还没等周老师反应,同学哄堂大笑,连路遇十级台风都眼不斜脚不乱的冷酷一姐章虞,也回头好奇瞧了眼。
周老师疑惑过后,跟着同学一道笑起来,没生气,问:“这位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男生很快站起来,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老师,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开个玩笑。我叫甄显言。”
甄显言,真显眼。
确实是个显眼包。
随即又是一阵前仰后合,笑声一片。周国民在名册上“甄显言”一栏做了个记号。
秋柔和章虞却都在各自眼中看到震惊。甄姓本就罕见,秋柔将视线投向男生,又惊觉他与甄净眉眼间也有几分相似。他长了张清秀白皙的脸,尤其是标致漂亮的鼻子,与甄净一模一样。
秋柔没敢掏出手机,打算抽个时间再亲自问问。
课堂气氛因这小插曲很快活跃起来。周老师介绍他身后站着的一男一女两人,“这是你们的学长学姐,他们暑假来母校给你们做志愿者,负责监督管理咱们班同学军训期间的训练、就餐、就寝等情况。同学们如果有什么关于学习上或者其他不方便跟老师说的困惑和难题,都可以跟他们说,把他们当做知心大姐姐、大哥哥就好,不要拘束。”
两人在讲台上落落大方做了自我介绍,同样写上自己的联系方式及姓名。女生叫周姚,书生气很浓,看起来很好相与,在人大历史系读大二。
男生叫段之徵,同样白白净净,言谈举止间礼貌不失幽默,正在上交学金融。
之后周国民老师对着名册点名,清点人数。在见到聿秋柔一身奇装异服后,肉眼可见在做“传统的好老师”还是“开放的好老师”中纠结一瞬,最终心不甘情不愿地妥协,喊她坐下。
秋柔这从不会看人脸色的,也难得从他纠结成“八”字型的眉头中,读出一丝困惑。她几乎能想到老师此刻所想:她父母是怎么准许她花里胡哨穿出来的?要他是她爸,早给打折一条腿了。
不过秋柔确实是瞒着吴倩聿健安出来的,不然也不会自讨苦吃独自提着行李来学校。
这就是美的代价吗?秋柔苦中作乐地想。
周国民在黑板上写下军训七天的一些具体安排,并三令五申纪律及军训期间安全事项。学费及杂费需要自己在大会堂交给相关人员,拿到回执单再交给老师。至于军训被褥、军训服等同样在大会堂领。
他安排几名男生去领教材分发,其余同学先去宿舍收拾东西,一点半之前统一着军训服到教室集合。裴之淞、康延个高腿长,毫不意外被老师叫去搬教材。
秋柔趁他走前回头:“裴之淞,教材帮我把把关好嘛?”
她初中不知犯了什么冲,三年来六学期的教材,没一次是完好无瑕疵的,要么缺页漏页,要么皱巴腌臜不知在何方渡过劫。幸好秋柔是个爱惜书的——没怎么翻,也因而没在它们残缺丑陋的外表上雪上加霜。
“好。”裴之淞点头,自无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