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夜雨过后,空气潮湿闷热。
漂浮的细密水汽如薄膜般紧附皮肤上,带着轻微而无处不在的窒息感。
聿清抽出秋柔手心无意识紧攥的遥控器。抱她回房间休息时,他摸到她后颈热出的一层薄汗,那张埋在他肩头的脸睡得通红,眉毛淡而舒展,鼻翼小幅度翕动着,看起来就像是只毫不设防的小猫。
暑假好不容易长回来的几斤肉,在这一两个月的折腾下,又掉了回去,甚至更瘦了些,隔着衣料都能摸到硌人的骨头。秋柔瞧着整日嘻嘻哈哈、没心没肺,也只有这时候才能看出一丝端倪——她这段时间过得并不开心。
聿清心里叹息,轻手轻脚将她抱到床上,盖好被子,插上起夜灯。
他坐在床边,别开秋柔汗湿的额发,借着昏暗暖黄的灯光,如同隔着隐蔽的屏障,在幕后安静而认真地注视她。这种时光何其珍贵,白日里从来无法奢求。
可即便亲密如他们,聿清也无法清晰得知秋柔所思所想,不知道那些究竟是她无心之举,抑或有意维护。那些暧昧越矩的行为,她真的明白其中意味吗?是一时兴起图新鲜有趣,还是混淆了怜惜心疼与爱的界限?
毕竟这早有前车之鉴,她一直将自己当成需要被怜惜、保护的人。
就好像小时候聚餐,大人们尚且说话拿捏着分寸。小孩却不时在餐桌上,冲聿清说出几句口无遮拦的冒犯之言,问他“你爸妈呢”、“为什么你爸妈不要你啊”、“你会想他们吗”、“他们会来看你吗”……话并非带刺,场合却不对,聿清其实能轻松应付。可自从秋柔晓事以来,这些事情就再也不用他亲自出马。
秋柔坐在他旁边,笨拙地用小孩子的方式替他转移话题。“你看——”她扒拉一口饭,拿两颗门牙抵住下唇,朝开口的小孩笑,“我会学兔子咬胡萝卜哦!”又扒拉一口饭,塞得两颊鼓鼓,“现在学青蛙啦!”几人笑成一团,就这样轻而易举用小孩子的方式化解了尴尬。
秋柔还要在桌子底下,轻轻捏捏聿清的手,示意他不用怕。
明明她还那么小,却总习惯护在哥哥身前,生怕他受一点委屈。
明明什么都懂,却在大人面前故意耍宝卖蠢,以此凸显聿清的懂事乖巧,她天真地认为,这样大人就会更怜爱他几分。
秋柔年纪小偏爱杞人忧天,担心聿清被孤立,跟苑子里小孩一起玩,也三句不离“我哥哥多厉害多聪明”。
苑里小孩受秋柔长期潜移默化的洗脑,每每围在他身边,用崇拜敬畏的眼神仰望他,秋柔就叉着腰站在一旁,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聿清为此啼笑皆非,那感觉就好像是在路边随手投喂了一只野猫,第二日野猫为报答他,给他叼来一只死老鼠示好——虽然不需要,甚至可以说好心办坏事。毕竟一岁不同样,聿清早熟,又过了跟小孩扎堆玩的年纪,已不能跟他们玩到一块去了,却依旧会为之感动。
秋柔总说,“你对我好,所以我也理所应当对你好。”其实对于秋柔的袒护偏爱,聿清从来做不到问心无愧。小时候妹妹是自己讨巧卖乖的工具,他谈不上多真情实感,每日惯常应付,甚至因与生俱来的危机感而对这个所谓的“妹妹”有着深深的敌意和厌烦。
他会在秋柔背不出古诗时,心里厌恶地想:真是笨得要死。会在秋柔一头磕在桌角哭得脸红脖子粗时,一边轻声安慰她,一边心里百八十个心眼子恶毒地估算,本来就不聪明,这一摔摔成傻子的概率有多少。他从来自私阴暗,像见不得光愤世嫉俗的街头失意者,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思量周边每个看似幸福的人。
在最焦虑惶恐的12岁,聿清是真动过念头将秋柔从楼顶推下去的念头的。
当时生父母家境转好,想要重新将他接回家去。聿清打心眼儿里不情愿,但架不住生父母纠缠不休,吴倩也隐隐有了动摇的念头。
6岁的秋柔无知无觉,犹自拉着心中暴躁烦闷的聿清跑去楼顶上画画。她蹲下身拣起小炭笔,歪歪扭扭在墙上画了一团奇形怪状的圆,回过头朝聿清得意洋洋地笑,“哥哥,好看吗?”
她脸上不知何时也蹭了炭,像一只灰头土脸的脏猫。
聿清心中嫌弃,第一次在面上表现出不耐烦,他嗤笑,“难看死了。”秋柔眨眨眼,没听明白,又问一遍:“不好看吗?”
“是,我说难看死了。”
“为什么?”
傻子,被卖了还要帮人数钱。聿清不再理她,他靠近墙头,低头打量楼下风光。又掰开她的手,将她手心里的炭笔扔到一边,弯下身,循循善诱,“柔柔,想看楼下那颗树么?哥抱你看看,怎么样?”
秋柔原本还在想着如何反驳他的话,闻言一下被吸引了全部注意,她拍手,没心没肺往他怀里钻,“好!要看!”
聿清将她抱起来,让她两脚踩上墙头。
他想,只要松开扶住她腰的手,再一推,这个同他争宠又蠢笨的妹妹就会摔得粉身碎骨——若被养父母知道了,他就当报复,养父母不知道,那便更好了。心中冲动的恶意如哔剥的烛火愈燃愈亮,聿清手心发烫,不自觉飞速眨了眨眼。
养不熟的白眼狼——他们的眼光真是不错。聿清自嘲,可不就是养虎为患么?
7层楼高,抬头是空旷无云的天,楼下一览无余,苑里路旁一颗颗遮荫蔽日的大树,这个角度只能看见浓郁翠绿的树顶。
秋柔终于后知后觉,颤着声音要下来。然而害怕颤抖的声音此刻都成了聿清的兴奋剂,聿清口干舌燥地咽了口水,手上扶着她的力道逐渐放松,笑着问:“不是要看么?”
“哥哥,”秋柔艰难回过头,“我怕,我要下来。”
“我扶着你呢。”
“哥,哥,不好看,我要下来……”秋柔像是要哭了。
聿清脸上笑意不减,他彻底松开手,后退一步,秋柔立马似有所感蹲下身,尽量在墙头保持平衡。情急下回头瞥他的那一眼,有畏惧、有不可置信、有伤心,唯独没有憎恨。
聿清在这种眼神中,难得生出几分怜悯,像是孤狼在一口咬断羔羊脖子前难得善心大发。他下意识、甚至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问了句:“你刚刚画的是什么?”
秋柔又回过头专注脚下,生怕一个不稳摔下去。
“哥哥,对不起,我画的是你,画得不好,你别生气了,让我下来吧。”秋柔终于忍不住惶恐到哭出声来,她以为自己画得太难看,哥哥生了气,让她站在墙上罚她出气。
聿清伸出的手硬生生停在原地,疑惑道:“我?”
“坚果墙是你呀,哥……我怕,我要下来,好不好?”
那团奇形怪状的圆是坚果墙,而坚果墙是聿清。
那段时间《植物大战僵尸》这个游戏火遍大江南北,秋柔看邻居玩过。虽然也试着僵硬地操作了一下,但她鼠标都不会按,只勉勉强强收集几缕阳光,就被邻居不耐烦地赶了下来。
她说最喜欢里面的坚果墙,它用自己的身体不遗余力地保护身后的植物,即使以僵尸啃噬它为代价。
尤其在缠着聿清读完坚果墙的介绍后——“人们想知道,经常被僵尸啃的感觉怎样。他们不知道,我有限的感觉,只能让我感到一种麻麻的感觉。像是,令人放松的背部按摩。”
秋柔跟聿清说:“哥,你不觉得坚果墙笑起来很奇怪吗?”她年纪小形容不上来,那张明明拉得平直、嘴角却又勉力勾起弧度的嘴,在以后的日子里她知道那叫“强颜欢笑”,可当时秋柔不懂,只觉得熟悉。
聿清怎么也没想到,秋柔会因此联想到他。那种不管不顾要将她推下七楼的冲动,竟一下偃旗息鼓。
他在最后一步“浪子回头”,生硬地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秋柔抱下来。秋柔哭着哭着,再度没心没肺趴在他怀里睡着了。
她永远不知道,自己曾短暂地与死神擦肩而过,而那个想要将自己推入万劫不复深渊的,是自己满心信赖的哥哥。
又或许秋柔知道。正如之前所说,聿清从来搞不懂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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聿清神情难辨,他垂眼给秋柔掖了掖下巴下的被子,秋柔在睡梦中翻个身,含含糊糊说了句什么。
聿清没听清,弯腰轻声问:“柔柔,怎么了?”
“不要,”秋柔一下蹬掉被子,烦躁地挠挠耳朵,说,“热!”
她翻身压住被子,吊带裙顺着动作往上翻,露出一只笔直白皙的腿。聿清这才注意到,她脚踝处系了根红绳,红绳上串了条银饰锦鲤——这是他前段时间瞧着好看,顺手买给她的。
红的红,白的白,愈发衬得她脚踝伶仃小巧,跟腱细长。
聿清没想到它会被秋柔系到了脚踝上,他眼睫颤了颤,避开视线,用余光给她将裙摆规矩放下。
这样的天气,不上不下。开空调秋柔身子虚容易感冒,不开她又睡不安稳。
聿清从客厅找到那种发广告传单送的小扇子,坐在床边给她扇风。等秋柔稍微凉快点,聿清又俯身给她将被子盖住肚子。
他待了会儿,直到秋柔呼吸平稳下来,聿清拔下起夜灯,起身欲离开,衣摆被身后人轻轻扯住。
夜风轻拂。
秋柔的声音在一片混沌黑暗中,显得有些闷、有些抖。
她的手也在抖。
“哥,”秋柔不知何时醒了,轻声说,“别走。”
“爸妈呢,今晚都不回来了吗?”
聿清没有做声。
“你能陪我吗?”秋柔又问。
没有回应。
秋柔锲而不舍再问。
聿清顿了顿,将衣摆从她手心中坚定地扯回来,没有回头,“我就在隔壁,有事可以找我。”
“那陪我说说话吧,哥,求你。”
聿清妥协,复又坐在床边。
“我刚刚做了一个梦。梦里那时候我好小,才两三岁的样子,爸爸妈妈带我去海边玩,沙滩上有一只秋千,”秋柔抱着被子坐起身,笑了笑,“秋千挂得很低,可对当时的我来说很高,我很害怕,连靠近都不敢。爸就趁妈不注意,把我抱到秋千上,说要给我锻炼胆子,我吓得不行,总以为自己就要栽个跟头掉下去,拽着秋千链哇哇大哭,哭得生无可恋,爸把我抱下来了我还在哭,怎么哄都哄不好。”
“妈本来在海边跟她朋友捡贝壳呢,听到我哭,气得三俩下跑过来——就像鸭子,哈哈,哥你知道鸭子走路吧?妈就那样一脚深、一脚浅地跑过来,把辛辛苦苦捡的贝壳噼里啪啦全往爸身上砸,拖着爸,一脚踹到了海里,爸一起来,妈又踹,直把我逗得咯咯笑才停下来。”
“然后爸也笑……为什么我会梦到这个?我以为我都忘了。”
聿清还没想好如何回答,秋柔已自顾自说下去。
“其实我早就知道他们之间感情出现了问题,不过我都能理解。两个陌生、毫无瓜葛的人,最后竟然能组成一个家庭这件事,本来就很令人震惊啊。”
“不像亲兄妹就算决裂,那也还有一层割不断、斩不掉的血缘关系。这世上分别才是常态,哥,你很开心吧?如果我们老死不相往来,至少不会像传统亲兄妹那样,还有一层血缘羁绊。”
秋柔轻轻吐出一口气,“所以没关系,那就是没关系了。”
空气弥漫的水汽几乎成了罗织密网,两只被束缚在潮湿泥腥中的蝴蝶,褪去了斑驳的颜色,蝶翼在网中徒劳挣扎,透明的脉络交织,融入了凄蒙惨淡的月色里。
“哥哥,我睡着的时候,你一直在看我吗?”
“那你……在想什么呢?”
秋柔还是没有等来聿清的回答,她躺回去,借着月色躲过了聿清伸来的、欲触碰的手,翻过身,蒙着被子无声哭泣。
在睡意笼罩、意识模糊最后一刻,她听见聿清轻声的叹息。
那么轻,像耳边一缕风,不可捉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