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中旬,市一中终于放了自正式开学以来第一次假。
学校为培养学生独立性,不允许家长进校探望,这也是秋柔第一次离开父母那么久,她身心俱疲的同时,不可避免想起章虞“学校是监狱”的说法——现在看来,甚至监狱更人性化,至少还能探监。
在学校这段时间,她几乎没睡过一个完整的好觉。秋柔虽然计划每天要留出一节晚自习写数学,但往往课业繁重,不得不将任务拖到熄灯后熬夜完成,严重耽误了睡眠时间。
因此一回到家,她整个人就好似一个一直在骑自行车爬上坡的人,终于遇到一段平坦顺畅的下坡路,得以解放早已疲惫酸痛的双腿。
秋柔三两下洗完澡,闷头倒在床上睡得昏天黑地,直到晚上才被吴倩的电话吵醒,回店里吃晚饭。
吴倩将肉丸子夹秋柔碗里,“吃啥补啥,柔柔你在家赶紧多吃点肉,才几天没见,这都瘦成一条了。”
说起“吃啥补啥”,秋柔就想到上次暑假她跟聿清的对话。
那段时间吴倩受短视频荼毒,用批发的架势往家里成堆买牛杂猪杂鸡杂。
晚饭由聿清下厨,那么多菜不吃又可惜。倒苦了聿清绞尽脑汁变着花样,伺候秋柔这个嘴刁的小公主。他捏着鼻子,勉为其难连着做了小半个月,末了还得接受秋柔盘根究底的询问。
“猪肝吃了对哪里好啊?我怎么感觉没用啊。”
“猪心有什么营养价值吗?”
“这是哪里,毛肚?吃了有什么好处?”
“诶呦,”她难受地吐舌头,“好难吃,真的有营养吗?你不会骗我的吧?”
“……”
有一次聿清实在被她问烦了,一筷子夹了把上海青塞她嘴里,“吃心补心,吃肝补肝,吃脑补脑,吃啥补啥就是了,能不能先好好吃完你的饭!”
聿清生气的次数,在秋柔不那么漫长的十六年里,犹如铁树开花般屈指可数。
她干巴巴地嚼了几下嘴里的青菜,震惊远大于害怕,思路也不知七拐八弯到哪个旮旯,就这样瞪着眼,呆滞地说:“哦,那我喝奶也能补奶吗……”
语不惊人死不休。
于是一个人瞪眼,就变成了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面面相觑的尴尬气氛中,聿清微微歪着头,表情竟还有些迷糊的可爱。然后他就不负所望被气笑了,撂下句“你大可以试试”便走。一整晚任秋柔怎么撒泼打滚,都视若无睹。
一想到聿清吃瘪,秋柔嘴角不由扬起笑。被吴倩一巴掌差点脑袋拍饭碗里,“还笑得出来,你知道你现在像个啥样儿吗?”
“啊,啥样?”秋柔忙不迭起身给老母亲舀汤。
吴倩上下打量她一眼,冷笑道:“一根豆芽上面顶着个鹌鹑蛋,瘦得跟棒棒糖似的,哪还有个正形儿。”
秋柔:“……”
舀汤的手微微颤抖。
算了,直接泼她脸上得了。反正看这架势,她嘴也不是用来吃饭的。
吴倩哪哪都好,唯独是个先天斜视眼。上帝为她关上一扇窗,就让她嘴上开了光,守恒定律用在这也是妥帖的。
大抵是小时候因与众不同的外表,屡屡遭人嘲笑,她打小就练就了三寸不烂之舌,秋柔每次回老家,都要听一耳朵她亲爱老母亲峥嵘岁月里舌战群儒的光辉事迹。据说当时全村上下,连同山上那只滑不溜手的长寿野公鸡,都要对她甘拜下风。
这在吴倩后来嫁给聿健安——邻村美名远播的美男子时,村里村外竟没一句诸如“鲜花插在牛粪上”的碎嘴风凉话就可以看出来,吴倩泼辣牙尖嘴利的性格深入人心,令人闻风丧胆。
事实证明,哪怕发疯也行,人还是不能活得太窝囊。
吴倩宽宏大量喝了一口秋柔盛的汤,吃人嘴短,勉为其难放过她,“对了,小清给你买了不少衣服,走道放着呢,你待会儿带回家试试。”
秋柔饭也不吃了,放下碗,哼哧哼哧跑去拆快递。吴倩“诶”了一声,嘀咕道:“这死孩子,一吃饭就坐不住。”
秋柔数了数,一共十五个快递。不算军训,差不多她开学以来,聿清每天都会给她买一件小玩意儿。有的是简单的发圈、发夹、指甲片,更多则是换季新衣。秋柔喜欢黄色,他买的主色调也是黄色。
秋柔拎起来一件件细看的工夫,吴倩感慨道:“小清还真是有心,有女朋友之后还能事事都想着咱柔柔。”
伴随这句话说出口,空气仿佛有一瞬间扭曲变形,连同大脑也遭受挤压。
秋柔闻言,震惊抬起头,半晌才寻回自己的声音。“嗯?”她勉强微笑,“妈,你说什么?”
吴倩也有点惊讶,“我说你哥有女朋友了,小清不是经常给你打电话吗,他没跟你说?叫、叫什么来着……”
从吃晚饭开始就一直沉默的聿健安接上话,“小清女朋友叫水笙。”
吴倩没有接聿健安的话茬,甚至两人之间气氛因聿健安开口有一丝僵硬。
秋柔整个人如同行尸走肉,因此也没注意到父母之间的异常。
她像游魂般放下衣服,几乎是惯性回答:“哦,我哪里不知道,手机被老师没收了。”
于是吴倩的话题又回到“早就说不让你带手机去了吧”、“你们班主任还挺称职”上。
她絮絮叨叨,秋柔此刻一句话却也听不进去。
爸妈不知道聿清风流情史自然情有可原,因为聿清对待那些感情从未认真过,更不会跟父母提及。
她也早知道水笙这号人物,知道动态里那只影子便是她,可秋柔怎么也没料到,聿清这次是认真的,认真到竟然连爸妈都告晓了。
连爸妈都知道了……
心仿佛被一只大手狠狠揪住,让秋柔产生了轻微的眩晕感,一时间呼吸不畅,血液倒流。
再无一丝侥幸。
秋柔几乎像是孤魂野鬼般飘荡到餐桌前,她乌眸空洞地盯着吴倩,轻声问:“妈,有照片吗?”
吴倩被她霎时惨白的脸色和唇色吓了一跳,“柔柔,你怎么了?”
秋柔竭力克制,摆出一副天真好奇的模样,拉住吴倩的手摇摆,“妈,给我看看嫂子照片嘛!”
吴倩不疑有他,当真去翻聊天记录,“有是有的,我找找啊——诶,你别急嘛,诺,就这张。哎呀咱小清眼光就是好啊,你看看你这嫂子多漂亮,又是大眼睛又是鹅蛋脸翘鼻子,我还就喜欢看这一款的!”
聿健安也凑过来看了一眼,他的手不经意碰到吴倩,被吴倩不动声色又略带嫌弃地躲开。秋柔还是没有注意。
她只是像个变态,贪婪痴迷地盯着这张合照。照片里聿清替水笙提着包,水笙双手捧着奶茶,依偎在他怀里笑得眉眼弯弯。
多么温馨,如果刻意忽略她过于熟悉亲切的五官。
秋柔冷笑了声,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或许笑聿清的自欺欺人,笑水笙蒙在鼓里,笑自己可怜……又或许都有。
秋柔一边头脑风暴,一边还在冷静地开玩笑,“妈,你哪是喜欢这一款呀,你就是喜欢我这样儿的。”
吴倩闻言,看眼照片再看自家女儿,惊奇之下“咦”了一声,“还真挺像,呵呵,不过她可比你好看多了。你现在这样,就算是美女,那也是楼兰美女,搁金字塔下埋着的木乃伊,干巴巴的,谁让你不吃饭?”
聿健安说:“那是人家读大学会打扮了,柔柔,你别听你妈瞎说。”
吴倩笑容讽刺,“是,还是你会说话,会讨别人喜欢。”
聿健安一下哑了声。
秋柔知道的,妈妈口硬心软,又惯爱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阴阳怪气的话都要拐着弯儿听,不能当真。秋柔都知道的……可是这话就好像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引燃炸弹的导火索、受外力挤压的岩浆囊——
让她忍不住火山爆发。
“是是是,我最难看了,一无是处,你们都不喜欢我!”
“行了吧!”
她怕憋不住要哭,背过身要走。
“你说你这孩子,小清有女朋友就有了,你反应那么大干啥?还就都不喜欢你了,谁不喜欢你了,啊?谁那么说过?”
秋柔知道自己反应过激会让父母生疑。她强压下复杂纷乱的心绪,半真半假埋怨道:“我为什么不能难过?哥哥有女朋友肯定就不会再对我好了,我哥哥被抢走了,我就要难过!”
半真半假才更像真话。这抱怨果然让原本有些凝重诡异的气氛松快下来。
吴倩愣了愣,哈哈大笑,“你怎么总跟长不大似的,你哥要不关心你,还会给你天天买衣服买好看好玩的吗?总不能让他一辈子不找媳妇儿吧,我告诉你啊聿秋柔,别撒大小姐脾气,以后人家来了,可要客气点儿。”
话题就这么说开了。
晚上秋柔一个人回到家,滞堵心尖的酸胀终于如一波波浪潮汹涌而来。她像只搁浅在岸上的鱼,没有被浪潮裹挟入蔚蓝海水中逐波游荡,而是一次次被楔入更深的泥沙里,无法自拔。
这感觉,快要死了。
柔和的晚风四面八方吹来,似在孜孜不倦地教导窗帘曼妙的舞姿。秋柔无心欣赏,她闭上眼,躺在冰凉的地板上,平静地等待死亡的到来。
只是眼泪像淌不尽的山泉,流了一摊还有一滩。她哭到后来实在哭累了,那股从嗓子眼儿冒出来的作呕欲再度出现——每次极度紧张难过时,她就会这样。
要说起来这怪毛病,还是小时候聿清给惯出来的。
吴倩怀她时也算高龄产妇,即使百般呵护,秋柔生下来后,还是不可避免的体弱多病咳嗽带喘,好几次还险些没挺过,跟阎王爷下了投名状,只等黑白无常勾魂索命来。
她从小在药罐子里泡大,针眼儿遍布额头、手背、屁股等所有能找着血管的地方。按理说就是把自己扎成刺猬也都得麻木了,事实上也确实麻木了。唯一怕的,还是那喝一口就能苦得七窍升天的中药。
因此每次喝药秋柔就扯着嗓子一阵鬼哭狼嚎,直哭到能一眼瞧着嗓子眼。吴倩惯例很忙,又念及小孩子年纪小不记事,很多时候图方便,就捏着秋柔下巴直接强灌中药。
中药灌进嗓子眼,再捏着她下巴一合,中药下了肚,倒倒药渣大功告成。
吴倩自以为天衣无缝,可从小就人精的秋柔非但记住了,还把一身柔弱不堪的喝了就吐的“呕吐术”学到了精髓。
这“呕吐术”除了第一次是秋柔真恶心到吐出来,让吴倩着实手忙脚乱一阵外。之后每次半真半假的“呕吐”都不能让吴倩有丝毫动容。但秋柔的目的,从不在让铁石心肠的吴倩“大赦天下”,而只是想让聿清注意她。
聿清会因她不停干呕,心疼地将她抱在怀里轻声安抚,也会偷偷给她手心塞平日里不能多吃的糖果。那些甜腻的糖果味迅速在口齿间弥漫扩散,却远比不上哥哥一个温暖的怀抱,能让身心苦涩轻而易举消散殆尽。
到了夜里,一向知分寸的聿清还会难得睡在秋柔身侧,每当秋柔一动,半梦半醒间他就下意识拍拍她的背,或者像大人哄小孩儿睡觉那样,用挠蚊子包的力度替她挠后背,嘴里含糊哄道:“柔柔,好了,乖。”
哥哥是她一个人的哥哥,聿清却从来不是谁的专属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