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时,裴之淞让康延先走,又对秋柔说:“稍等,我跟你一起。”他因秋柔突如其来的低血糖担忧一上午,唯一想到的方法,就是亲自监督她吃饭。
康延挠头,“为啥啊?你俩吃饭就吃饭,我为啥要先走。”
秋柔原本想拒绝,话都到嘴边了,但见康延这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那点压制下去作弄恶劣的心思,再度秽土重生。
她露出两颗小小兔牙,笑得一脸理所应当,“我跟我弟吃饭,你一个外人瞎掺和,像什么样子嘛。”
“也是噢,”康延想想也是,点头。才走两步,又反应过来,“不是,我又不是电灯泡,哪里就不像样子了?”
“啧,”秋柔摇摇食指,以退为进,“家丑不可外扬,我要是跟裴弟弟说点家族秘辛,你也听么?可以啊,咱三结拜,我做老大,你当老三,你看这样成吗康延?从今往后我罩着你,我家所有的事儿一定对你事无遗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康延上下打量秋柔这副柔柔弱弱的小身板,一言难尽,实在不知道她是怎么大言不惭说出“我罩着你”这番话的。
“伶牙俐齿,”裴之淞好笑,拍拍秋柔的肩,“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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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停在食堂前,裴之淞低头问秋柔,“不喜欢吃打菜么?”秋柔摇头。
“那为……”裴之淞想问她为什么最近不好好吃饭。
秋柔插嘴道,“月底有月考,我担心又吊车尾挂红灯,有点食不下咽。”
裴之淞“唔”了一声,也不知信没信。他叹口气,“你瘦太多了,最近都去二楼吧,吃点好的。”顿了顿,担心秋柔会为钱心疼,又说:“我请你。”
裴之淞作为私生子,他爸因妹妹那事对他多有愧疚,不仅让他单独住一个房子,每月生活费数额,更是大到让秋柔瞠目结舌。总之,钱多得没地儿花就是了。
秋柔还记得小时候裴之淞犟得像头倔驴,每天精打细算,日子过得紧巴巴,甚至他还为此专门买了一个记账本。只为了一笔笔记录下开销,长大以后再一笔笔还回去。就这样两不相欠,再远走高飞——他陷入牛角尖,认为那些钱都是用妹妹的命换来的,既不愿也不屑于接受父亲的好意。
现在也不知跟父亲和解没。
那时他年纪小,什么话都骨碌碌往外说,不像现在这样话少得跟锯嘴葫芦似的。当然,往外说的对象只有秋柔。就连“钢琴、小提琴”等特长,还是在秋柔当初苦口婆心劝说下继续学习的。
秋柔的劝导很直白暴力,她拉着裴之淞去琴行,义正言辞地说:“你看,技多不压身,现在虽然是花了点小钱,但我们目光要放长远。”
她两根指头一指眼睛,又将指头朝外,做出向远看的手势,“以后你上午去教钢琴、下午去教小提琴,晚上再去教架子鼓,这钱不是源源不断来吗?学习这么好有什么用,你见过哪个老师既教语文又教数学又教英语的,这可以赚三倍的钱,你还不懂啊?”
裴之淞没懂,但见秋柔一脸恨铁不成钢,忙佯做似懂非懂,秋柔还是不满意,他就张口,言不由衷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只是嘴巴张得拖泥带水,便带了股儿傻气。秋柔见裴之淞傻愣愣的,以为他不自信,又拉他去天桥底下,找着几个卖艺的远远观望。
“看见没?就算琴行开不下去了,你就搁这牌子一立,小提琴一拉——”
“诶呀,他们拉的这都啥二胡呀,”伴随桥下卖艺的拉弦,一阵魔音贯耳,秋柔捂住耳朵,带他远离是非之地,“难听死了,我都比他拉得好。”
她嘀咕两句,揉揉耳朵继续道,“人家这破烂手艺都能拉呢,你瞎担心什么呢?”
裴之淞回想他们不锈钢碗里那零星可怜的几张钱币,最大的数额好像也就蓝黑色——还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扔进去充场面的。
他迟疑道:“这样卖艺,我多久才能还清?”
秋柔说:“你笨呀,你上午弹钢琴、下午拉小提琴,晚上打架子鼓,赚三份卖艺的钱,还愁赚不到钱呐!到时候把钱捆把团把,飞起一脚直接踢你爸怀里,看他还得意不得意。”
也许是秋柔最后形容的“将钱踢到他爸怀里”太过形象,也许是看见秋柔脸上刚被蚊子叮了两个又红又肿的小毒包,也许只是因为什么也不因为,他一向将秋柔的话奉为圭臬。
跟裴之淞晚熟的身体截然相反的、一路走向康庄大道的早熟智商,这时突然失了灵。他成功被秋柔带入她奇怪的逻辑,并听话地将这些特长一直坚持到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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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柔自然不好意思让裴之淞付钱,虽然她光长年纪不长记性,但总还记得裴之淞是想将这些钱一一还回去的。
她随便选了个人少的烤肉木桶饭队伍,排队途中背了会儿单词,也没注意裴之淞往哪走。等落座好半晌,裴之淞才姗姗来迟。饶是秋柔已做好心理准备,还是被他手中大碟小蝶的菜式惊了一瞬,忙不迭走上前帮忙端菜。
“两个人哪吃得完啊?”秋柔咂舌。
“没事,”裴之淞平静道,“下午没课,慢慢吃吧,总能吃完的。”他们两周放一次假,但星期天下午往往没课,可以校内外自由活动。
“你刚也不叫我来帮忙,万一不小心摔倒了,全砸地上多可惜呀?”
“哪有那么容易摔,”裴之淞失笑,好歹也是个185的大男子汉了,他不理解为什么秋柔总把他当成需要照顾的小弟弟,“我看你在背单词,就没打扰你。”
秋柔心不在焉拿筷子戳戳米饭,“没办法,不背单词脑子就闲着,脑子闲着就容易想东想西,想东想西就容易不开心。”
裴之淞拿公筷给她夹菜,不经意问:“在想什么呢?”
“在想……”秋柔对上裴之淞温柔安静的眼神,下意识就要把自己心里头的话说出来,临到开口,又忙咬住舌头,逼自己清醒。
她若无其事摇头,将菜里的辣椒夹出来堆在一边,“没什么。”
秋柔熟练转移话题,“之前那些巧克力还有零食是哪来的呀?”印象里裴之淞并不是贪口腹之欲的人。
果然就听裴之淞说,“不知道,有署名的都物归原主了,没有署名的只能向放抽屉里。”
秋柔笑得不怀好意,“啊,你迷妹挺多嘛。”
裴之淞闻言,只不咸不淡轻笑,“我们不是半斤八两么?”
秋柔哽了一瞬,她这段时间确实收到不少情书礼物,不过太忙,到现在都没心思翻看。但比起好奇他怎么知道,她更惊讶的是,裴之淞竟然会调侃她。毕竟在她印象里,裴之淞作为根正苗红的社会主义接班人,正义得就像路边直挺挺杵着的电线杆一样浩气凛然,词典里又哪里会有“调侃”二字?
也是这时,秋柔才发现裴之淞有一张很标致的微笑唇,薄而性感,尤其漫不经心笑起来时,撕漫感十足。
“美色误人”,秋柔心中暗念几声,垂下眼,掩饰性地清清嗓子,“以后还是不要一起吃饭了吧?被人看见容易招人误会。”
裴之淞帮她拣出辣椒的动作一顿,疑惑,“可我不是你表弟么?”
“我那话开玩笑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只要他们不知道就好,”裴之淞无所谓,继续拣菜,“我们知不知道没关系。”
秋柔一向牙尖嘴利,今天难得被他哽了两次,一时也有些气结。
她脑子一懵,口不择言道:“说得轻巧,那你倒是叫我一声姐姐听听啊。”
这话说完,周边都诡异安静了一瞬。秋柔好像看到周身环绕的空气倏地停止流动,很快一个巨大的抽气泵不遗余力抽走两人之间的空气,暧昧升温,秋柔感觉要窒息了。
她瞧着裴之淞一声不吭放下筷子,安静温和地看着她,欲言又止,唯有耳根肉眼可见地越来越红。
红……红什么!
不就是一句“姐姐”吗!害羞,害你妹的羞还害羞!这么大个男生了害羞!
秋柔把脸埋在碗里埋头扒饭,筷子舞得都能看见残影。
裴之淞瞧她这副憨样儿,没忍住偷偷扬了扬唇。
他想到秋柔之前说“脑子闲着就会想东想西”,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但总之转移她注意力,让她恢复点食欲总没错。
不过想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他一贯是叫花子卖米——没几声就完事儿了的闷葫芦,让他主动想话题吸引注意力更是难如登天。
他蹙眉纠结会儿,还是用自己头像上的小黑猫作为话题。
也是裴之淞提及,秋柔这才想起,原来小黑猫就是当初他俩在河边捡到的、秃噜了毛满身伤的那只。当时他们把它送到兽医院后,秋柔就不大清楚了——她一度以为它会撑不过那个严寒料峭的冬天。没想到会被裴之淞接回家中调养。
裴之淞翻到相册,一张张照片如数家珍,他平淡讲述它疗伤、成长到去世的过程。
秋柔果真不再想东想西,全身心被裴之淞的话吸引。每心不在焉吃掉一口饭,裴之淞便不动声色,再给她碗里添一勺,一碗饭吃起来便好似永动机没完没了。
秋柔如若回过神,会发现这场景何其相似。
父母忙,小时候秋柔晚饭都由聿清照顾。
她吃起饭来那磨蹭的程度简直惊天地泣鬼神。一会儿尿急,一会儿在桌上弹米饭,一会儿又扒拉墙上两只手的影子互相打架玩。聿清端着饭碗,都快喂出满脑门子“亲兄妹打断骨头连着筋,不要大义灭亲”的忍术来。后来想着这样实在是在磋磨时光,聿清思来想去,终于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他破例让秋柔能在吃饭时看上一会儿动画片,只不过晚上睡前动画就没有了。这对当时还没体会过人心险恶、年幼的秋柔而言,简直是天降的馅饼,她举双脚双手支持。因为瞌睡虫常常战胜了她的观影欲,往往秋柔时间还没看够,就已经先趴在床上睡得不省人事了。
就这样,聿清趁秋柔一眨不眨盯着动画片看,便一勺勺喂,喂完碗里的,再添锅里的,反正秋柔也不知道她到底吃了多少。
只听聿清不停耐心地说:“柔柔,嚼嚼。”她就机械敷衍地嚼几口——那段时间她胖了整整七八斤。
聿清真是年纪轻轻,便暴露了自己狡猾的狐狸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