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府。
逢月由婢女三安引着向林玉瑶房中走,目光不由望向那座她从小玩到大,无比熟悉的花园。
假山旁的柳树枝繁叶茂,婀娜地垂落在青石板上,小草生意盎然,长长的叶子铺散下来,将石子路遮去近半。
假山下的池水碧光浮动,绿如翠玉。一切还是和以前一样,只是身份、心境都已经完全不同。
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响起往日悠扬的琴声,婢女一平和二乐冷着脸,默不作声地自两边推开房门。
房内淡香袅袅,珠帘轻晃,林玉瑶背对着她端正地站在窗边,衣饰精致,腰背笔挺,腕上挽的绛色披帛在阳光下明艳耀目,全然不同于她往日里素雅的风格。
“姐姐。”逢月没有再向前走,站在进门处隔着道道珠帘轻唤。
林玉瑶端在身前的手臂明显一颤,半晌才转身,面色苍白如纸,看起来憔悴不堪,红肿的双眸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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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从衍王府回来后,焦氏气的浑身颤抖,愤然喝令林玉瑶跪下,指着她骂道:
“我为了你能嫁个好人家,整日巴结你小姨母,好不容易她答应为你和陈公子牵线!你倒好,到现在还惦记着那个苏景玉,跟在人家身后连脸面都不要了!”
林玉瑶怯怯地低着头,泪水噗噗坠地,哽咽道:“娘,可女儿就是喜欢他,女儿不甘心。”
“再不甘心他都已经娶了林逢月了!你还想给他做妾不成?瞧你那拿不起放不下的样子!枉费了我苦心栽培你这么些年,琴棋书画学了个遍,就是盼着你能有个好归宿,如今倒是让那姓孟的丫头白白捡了个便宜!”
焦氏火气窜涌,气喘吁吁:“过两日我再去找你小姨母帮着说和说和,从今日起,不准你再想着那个苏景玉,更不准再见他!老老实实跪在房里思过!”
林玉瑶伤心欲绝,跪在地上哭的泣不成声。
姜姃担心将逢月锁在衍王府阁楼的事情闹大,又不敢向祖母说起,悄悄跑来林府向她打听,幸而只是虚惊了一场,假意劝慰了她两句就匆匆回府,叫府中下人连夜将苏景玉在衍王府抱着逢月亲吻的事情传扬出去。
深夜,灯光幽暗,林玉瑶膝上剧痛,躺在床上久不能眠,起身翻出一条与苏景玉服色相近的绛色披帛挽着,看着菱花镜中的自己,哭的满目凄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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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妹二人都不说话,房里静默了好一阵子。
阳光自窗边射入,在地上映出两道淡淡的影子,没有片刻交集。
逢月自袖袋中抽出昨日那条月白色的披帛放在门口的桌角,林玉瑶转开脸,试图平息心底的波澜,不冷不热道:“你是来兴师问罪的吗?”
话一出口,满腔不甘与怨愤顷刻之间如潮水般袭来,没等逢月开口就倏地上前两步,撩的珠帘哗啦一声碎响,含着泪道:
“林逢月,你凭什么?当初是你骗了我,顶替我嫁进定远侯府,抢了我的夫君!我们家养了你十几年,你竟然恩将仇报,做出这种事情来,你怪不得我!”
逢月瞳仁剧颤,“我没有!我从未向姐姐说过一句假话,当日我初见苏景玉,他的确……”
“林逢月,你想要的都已经得到了,为什么还要骗我?你为什么不在我眼前消失?!”
林玉瑶颤声打断,泪水险些夺眶而出,被她竭尽全力压下,双眼红肿的犹如手臂上的绛色披帛。
无尽的酸涩感自胸口卷涌而上,逢月怔然看着她,半晌后哑然问:“姐姐真的这么恨我?”
林玉瑶死死咬住下唇,昨日窥破的伤口处再度渗出血来,倔强地撇开脸:“对!我就是这么恨你,我后悔昨日没有把你从阁楼上推下去!”
晃动的珠帘散着刺眼的光,逢月不由闭眼,泪水浸湿了羽睫后滑落在脸上,瞬间冰冷。
她极快地抬手抹去,低软的声音透着前所未有的坚决:
“姐姐,我感激林家对我的恩情,也会永远记得小时候你对我的好,但我不会一直容忍下去。我今日来,是想请姐姐把巧儿和她的卖身契送到苏府,否则我必会将昨日的事情说出去,我本来也没有姐姐金贵,不怕被人说三道四!”
两扇房门咣当一声,紧贴着后背关起,逢月的裙角被夹在门缝,身子一顿,回头拽了一把。
焦氏和嫂子姜娴打正房那边走来,看见逢月均厌弃地背过身,逢月黯然低下头,跟在三安身后出府。
“苏少夫人慢走不送!”三安冷冷地抛下一句,转身便走。
喝喏声起,马车的帘幔随风忽起忽落,林府的大门渐渐远去,转过弯后彻底消失不见。
逢月眼里蓄满的泪水如决堤一般,趴在膝上哭的不能自已,不论她多么不舍,她与这个养了她十六年的家、与姐姐林玉瑶之间都已经渐行渐远,再也回不到从前。
*
盛夏已至,苏府东院的亭子周围摆上了盛开的月季花,花香馥郁,姹紫嫣红,各色蝴蝶在花间翩翩飞舞。
逢月意兴阑珊,低着头自花间穿行而过,没有半分流连。
听见亭子里像是有人叫她,转头望过去,见子溪笑盈盈地冲她摆手,勉强跟着笑笑,缓步走进亭中。
“子溪,你在等我吗?”
子溪上前挽着她道:“嗯,我在这里等了表嫂好一会儿了。”
昨日在衍王府时,子溪便发觉逢月神色淡淡的,只是苏景玉一直陪在她身边,不好多问。
今晨天色大亮,她估么着逢月应该已经醒了就跑来安慰她,桃枝说逢月回林府去了。
苏景玉一个人在房里,子溪不方便进去等,就一直在亭子里边赏花边等她回来。
“表嫂,你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
子溪端详着逢月微红的眼睛,关切的话语险些又让她落下泪来,委屈地吸了吸鼻子,垂目道:“我跟姐姐吵架了。”
子溪回想昨日焦氏的冷漠,及林玉瑶对逢月敌视的眼神,心里不忍,轻柔地牵起她的双手,“表嫂,我比你大半岁,也可以像姐姐一样照顾你的、保护你的。”
逢月愣住片刻,鼻子一酸,感动的泪水顺着眼角滑落。
她自幼父母双亡,寄人篱下,无时无刻不渴望能被人照顾和保护着,内心百感交集,挣脱了子溪的双手抱住她,哽咽着笑道:“你也不小了,快要嫁人了,哪会一直呆在家里?”
子溪眼前竟不由闪过陈勉儒雅矜贵的模样,羞红了脸,抱着逢月轻声道:“即便是这样,我也希望以后能常常见到表嫂。”
逢月抬手抹去眼角的泪水,心里的阴郁一扫而空,想到院子里新置下的秋千还没有带子溪玩过,挽着她的胳膊要一起去荡秋千,子溪见她情绪好转,笑着婉拒,“改日吧表嫂,表哥还在房里等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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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月沿路摘了两支开的最艳的月季花攥在手中,时不时放在鼻尖下轻嗅,香气袭人。
玉兰树影掩映的轩窗下,苏景玉正站着向外望,眼神清润,俊逸斐然,逢月冲着他笑笑,欣然推门进房。
眼圈还泛着红,双眸流转间微微闪着晶莹的光,小嘴却向上弯的像月牙似的。
苏景玉不解地盯着她瞧,知道她只身去林府,即便林玉瑶不敢再对她怎么样,也难免会受些委屈,本打算等她回来好好哄哄她的,见她这副高兴的模样,双手抱在胸前故意逗她道:
“脸哭的跟大花猫似的,还这么开心?”
“你才像大花猫呢!”逢月丝毫不退让,娇嗔着怼回去。
进内室将两支月季花插进细嘴的白瓷花瓶里,一左一右地歪着,没什么美感,盘算着用过午饭后再出去多摘几朵,好好拾掇一番。
苏景玉递来一块润湿了的布巾到她手边:“擦把脸吧花猫。”
逢月小嘴一撅,接过布巾在脸上抹了抹,微微的凉,很是舒服。
继而眼前一亮,拉着苏景玉坐在身边的圆凳上,打探道:“苏景玉,昨日在衍王府有个穿蓝衣的公子,长的挺周正的那个,是谁啊?”
苏景玉半晌没有答话,斜睨着她似笑非笑,指尖在桌面一下一下地轻点。
逢月以为他不知道她说的是谁,急的嘴里啧了一声,向他跟前凑了凑,“就是跟子溪站在一起那个!苏景玉,你觉不得觉他们两个还挺般配的?”
苏景玉手上的动作顿住,眉眼间漾开笑意,心道她昨日自顾不暇,竟然还有闲情留意陈勉与子溪的事,不愿在她开心的时候提起林玉瑶,将焦氏恳请焦侧妃帮着她与陈勉牵线的事隐去。
“他是鲁国公的公子陈勉,才学人品均是上乘,我也瞧着他像是对子溪有些意思,他说过两日会来府上拜访,子溪若是能嫁给他倒是美事一桩。”
逢月乐见其成,抿着嘴偷笑,悠然摆弄着面前的月季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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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瑶与逢月僵持了大半个月,终于放巧儿离开林府,巧儿全然没有准备,来不及做饴糖带给逢月,顶着大太阳跑去富隆西街买了她爱吃的桂花糕。
六月下旬,天气潮热,一点儿风都没有,热的她里衣几乎要汗透,黄昏时分才到了定远侯府。
惦念了三个多月,真到快要见面的时候反倒漏了怯,加之一进苏府的大门便有一种森然肃穆的压迫感,吓得巧儿将桂花糕捂在胸前,跟在苏府的婢女身后向内院走,一声也不敢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