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
又过了忙碌而充实的一天。
眼看着太阳西斜,彤云漫天,纪颜娴熟地赶着马车回县衙,嘴里还哼着前世的调子,欢快而放松。
才来了几个月,她已经喜欢上这种没什么危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田园生活了。
现在不管是干农活还是赶马车,她都很熟练了,倘若不是主动说出来,几乎没人能从她的行为看出她竟是个王妃。
就连郁寒川也被她带得有些入乡随俗,不拘小节起来,比如这会儿白色的衣袍角落沾了一点泥,若是从前他哪里忍得了?
现在呢,沾点泥也算个事?
安安静静的小路上,草丛里的蛐蛐在欢快鸣叫,与骨碌碌的车轮声,和纪颜荒腔走板的调子一起,和成一曲奇怪却极有韵味的曲子。
看着天边的晚霞,听着奇怪的曲子,闻着道路两侧传来的稻穗清香,郁寒川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感觉心中前所未有的宁静。
天色彻底暗下来,郁寒川躺在床上,还在想着没写完的信,却听对面的矮榻上,已响起纪颜舒缓而均匀的呼吸声。
不管已同室而眠多久,这声音总是能让他不由自主微笑起来,仿佛浑身的疲惫都在这呼吸声中尽皆消融,叫他眼睑沉重,很快也跟着睡了过去。
不知什么时候,外间突然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窗棂也被风吹得嘎啦作响,纪颜半睡半醒间察觉到几分凉意,随手扯过被子将自己裹了起来,又很快沉沉睡去。
次日一早起身的时候,纪颜才发觉降温了,刚踏出房门就被风吹得打了个哆嗦,赶紧又回去穿上了披风。
这一场夜雨突如其来,虽说雨量不大,气温却骤然下降了好几度,李寅说这叫倒春寒,在杨江县很常见,但外来人不习惯的话,一个不慎很容易着凉。
听说流放犯人们那边有好些发热的,秋雨秋霜早早就出门去请大夫了。
纪颜看看昏沉沉的天色,突然听到对面的房间里也有时断时续的咳嗽声传来。
她心头一紧,下意识往前走了几步,又突然停下来。
“怕是姜姨也着凉了,需要我与你一起去看看吗?”
郁寒川不知何时转着轮椅过来,声音温和道。
纪颜叹息一声,重新抬步:“不必了,总会有这一天的。”
这几个月她一直到处乱跑,忙个不停,有意忽略了原身的亲人,但她既懒得掩饰自身的改变,姜氏作为母亲,不可能一直看不出来。
很多次她从大黄村回来,都能看到姜氏倚靠在门口,目光怔怔地朝这边张望,但她始终没有上前一步。
时至今日,听到对面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纪颜到底还是按捺不住了。
杨江县县衙年久失修,所有的房间几乎都不算宽敞,姜氏住的这一间也是一样。
房间的光线也不太好,四壁没什么装饰物,倒是床前的方桌上有一个敞口瓶,里头装着几枝新鲜的桃花,给这屋子带来了几分亮色。
姜氏躺在床上,面色潮红,眼眸半睁半闭,旁边阿宁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阿娘你怎么样?大夫怎么还不来,要不我去找阿姐,她肯定有办法……”
“别去……”姜氏一把抓住阿宁的手,喘息着道,“我没事,休息一会就好了,咳咳……”
一道阴影突然笼罩而来,阿宁抬眼,惊喜道:“阿姐你来了?”
姜氏一惊,下意识想撑着身体坐起来,却浑身无力,很快又重新倒了回去。
纪颜抿着唇,只低声道:“大夫一会就来,你……”
姜氏睁着双眼定定地看着她,眼角突然滑下两道长长的泪痕。
阿宁吓了一跳:“阿娘你怎么了,你不是一直说阿姐太忙,总是看不到她人影吗?现在她来了,你怎么还哭了呢?”
姜氏摇摇头:“茶凉了,阿宁去厨房烧壶热水来。”
又冲纪颜道:“王妃坐吧。”
阿宁完全没注意后一句的称呼问题,很快往厨房而去,纪颜却不由自主坐下来,腰背挺得直直的,一脸严肃。
姜氏有长久的沉默。
她目光有些散漫地在纪颜身周四处扫视,将她如临大敌的模样一一纳入眼底。
片刻后,她失望地收回视线,闭上眼睛,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汩汩而下。
私下里寂然无声,只有外面自由自在的风吹拂过桃树枝头的声音,带来一阵花儿的清香。
纪颜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你不是阿颜,对吗?”最后还是姜氏先启唇,艰难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与此同时,她突然伸手,死死攥住了纪颜的手腕,目光也紧紧盯着她的双眼。
面前之人从头到脚,与阿颜分明长得一模一样,但朝夕相处了十七年,身为一个母亲,如何看不出其中的差别?
阿颜是个柔弱胆小的孩子,她没有这样坚毅果敢的神色;
阿颜从小不得看重,从不曾习练过武艺;
阿颜很少出门,根本不懂农桑之事;
阿颜很依赖自己,绝不会几个月不与做娘的交谈;
……
纪颜能感觉到姜氏手指的力度,她的指甲甚至深深嵌入了自己的肌肤。
她垂头,看到姜氏的手指在微微颤抖,抬眸,是姜氏含着泪水的双眼。
那双眼睛里带着无尽的绝望和哀伤,但更深处,还有几丝不易察觉的希望。
纪颜叹息一声,稍稍移开视线,轻声道:“对不起。”
她当然不是故意的,但姜氏,确实是失去了一个女儿。
“咳咳,咳咳咳……”
攥着她手腕的手指猛地一松,重重砸落床沿。
无尽的泪水从那彻底绝望的眼眸中汩汩涌出,姜氏一边流泪,一边咳得昏天黑地,像是要把整个胸腔里的脏器,都全部呕出来。
阿宁刚好拎着一壶滚水回来,见到情景,当即随手把水壶一放,冲过来给姜氏抚背。
纪颜再次重重叹息一声,起身要走。
姜氏没有阻拦。
她潮红的面色迅速转为灰败,像是整个人的精气神都被这尘埃落定的一句对不起,彻底击垮。
纪颜顿住脚,突然道:“阿宁,你还打算让他姓纪吗?”
姜氏原本已闭上的眼睛又重新睁开,喃喃道:“这话,咳咳,何意?”
纪颜把话说得更明白:“来日,你想带阿宁回吏部尚书纪家吗?”
姜氏缓缓摇头,自嘲一笑:“纪家若肯接纳阿宁,当初我们母子又岂会沦落到流放的境地?”
这话倒是不假。
就算原身被塞给了郁寒川做王妃,她也只是个出嫁女,要流放怎么也不至于牵连到娘家人。
姜氏和阿宁纯粹是受了池鱼之殃,作为纪家主母南安郡主的眼中钉肉中刺,对方想把他们俩扫出京城,至少也有十多年了,有了这么好的机会,当然不可能放过了。
自然,吏部尚书纪如江对此时一声不吭听之任之,大约才是姜氏完全死心的主要原因吧。
不过这样也好,拎得清的人,才值得搭把手。
她点了点头:“既然你已经对纪家断了念想,不如就和阿宁一起在杨江县落户吧,阿宁直接冠你的姜姓,可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