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被牵连进造反案入狱以后,郁寒川所经历的一切何止天翻地覆,尤其中毒断腿以后,多少人以为他会死在流放路上,由此他对于他人神色间细微的变化,有了更深的了解。
纪颜就更不必说,丧尸堆里艰难生存了三年,在分辨这种细微情绪变化方便,早已是登峰造极之境。
因此唐山远脸上片刻间的神色变化,以及听着恭顺实则轻蔑的语气,完全没逃过上首两人的眼睛。
他身体肥胖,然神色真挚,唱念做打俱佳,不知底细的人粗一看,大约还真会以为他是个一心为民的好官。
杨平县的富户们紧随其后,同时起身弓腰:“求王爷王妃垂怜!”
“唐大人这话可真把本王难住了。”郁寒川敲击扶手的手指一顿,慢条斯理道,“本王若是不给水车,就是不在意杨平县百姓;若是给呢,一台水车单是成本就要上百两银子,本王是流放至此,囊中羞涩,唐大人却叫本王去哪里弄这么多银子?”
“一台就要百两银子这么多?”唐山远一脸惊愕,像是丝毫不知内情一般,“这……王爷既这么说,便赐个三五台也就罢了!”
“嗤。”纪颜终于憋不住了,“唐大人该不会以为这里还是杨平县,随便想要什么东西,只需一伸手,就有人争着抢着奉上吧?”
唐山远依然笑眯眯的:“可当不起王妃这一说。王爷王妃毕竟不是在京城了,流放到我们这等穷乡僻壤,怎么也得入乡随俗嘛,哈哈,不然百姓真要是没了吃的,知道杨江县有个京城来的贵人,搞不好跑到王爷的地盘来,惊扰到可就不好了……王爷王妃也不希望闹到如此境地的,对吧?”
他语气倒不如何急迫,只是话音里露出的几分胁迫之意却实在明显,原以为燕王燕王妃两个不及弱冠的年轻人初来乍到,怎么也会因此慌乱一二,谁知不但郁寒川神色无丝毫变化,就是燕王妃一介女流,也全无半点退缩之意。
唐山远甚至清楚看到纪颜脸上明晃晃的,毫不掩饰的,嘲讽的笑容。
她甚至右手移动了一下,轻轻放在了腰间挂着的一个长长的物什上。
唐山远不清楚那是什么东西,但却明显感觉到了这个燕王妃在一瞬间,身上气质的变化。
从郁寒川身边默默无闻的影子,变为一个凌厉的狩猎者。
那是一柄凶器!
唐山远脑子里突然出现这个念头,以至于他第一时间就是脸色骤变,急速朝后退了两步。
“王,王妃……”他擦了擦额角瞬间涌出的汗水,干笑道,“光天化日,众目睽睽,王妃岂能行此耸人听闻之事……”
“唐大人想什么呢?”纪颜似笑非笑,“我只是想着,唐大人或许对王爷还不够了解,不然怎么会不清楚流放这一路,我们遭遇过多少次袭击呢?王爷如今是安然无恙,唐大人想知道那几拨刺客,都去了何处吗?”
她脸上虽然在笑,眼神却像是淬了冰,叫人眼神甫一接触,就想远远逃开。
唐山远现在知道之前那道凌厉的视线来自哪里了,竟是这个第一眼看去,毫无半点惹眼之处的燕王妃!
现今再被那冰寒刺骨的目光盯着,唐山远只觉头皮发麻,整个人僵立原地,浑身的肥肉都在颤抖。
还是郁寒川轻轻拍了拍纪颜的手背,温声笑道:“王妃就别吓唬唐大人了……”
唐山远苦着脸猛点头:“王爷说的是,卑职胆子小,受不起这样的惊吓……”
“……毕竟杨平县距离京城太远,唐大人对本王的境况只了解点皮毛也算正常。本王只是流放,还没跟父皇断绝关系,今儿正打算写封信回去跟他老人家请安,就遇上唐大人这么急吼吼的威胁,唉,这点小事也不知该不该叫父皇知道……”
他揉了揉额角,一手将之前没来得及放下的纸笔挥了挥,一副真心实意苦恼的模样。
这样轻描淡写的语气,说着叫人毛骨悚然的话,比起之前唐山远堪称直白的胁迫,可要吓人太多了。
唐山远当即吓得跪在地上砰砰磕头,除了大声哀求王爷饶命,再没有第二句话敢说。
“我记得之前王爷还叫人送了点菜蔬送去林阳城,王知府七十多岁的老母亲因此多吃了半碗饭,王知府还特意说了要择日过来拜访王爷来着,当时他说了什么时候来呀?”纪颜像是随口聊天一般,又问了一句。
“大约就这几天吧。”郁寒川也随口回答。
这回富户们也瞬间滑跪,彻底没声了。
要说郁寒川往京城告状嘛,富户们还不太当回事。
毕竟杨平县地处偏僻,皇帝每日里事情那么多,哪里顾得上收拾几个小虾米?最多就是把唐山远撤职了,其他人未必会伤筋动骨。
但王知府可就不一样了。
都说县官不如现管,皇帝离得远,林阳城距离杨平县,可是只有几十里的路程,届时只要王知府随便发句话,杨平县这些富户有一个算一个,家破人亡还不是分分钟的事?
原本大家找上唐山远,是担心自己身份低微见不到王爷王妃的面,有借势的意思,要是能稍微占点便宜自然更好了。
谁知道这县太爷有他自己的心思,竟想着空手套白狼,还吃了熊心豹子胆,威胁王爷的事都做出来了!
早知如此,他们还不如自己来呢!
一群人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上首郁寒川和纪颜也不说话,一时间厅内气氛几近凝滞。
还是最后面的何方进稳得住,小心翼翼试探道:“敢问王爷王妃,如若草民等人愿意买水车,不知作价几何?”
今日大大得罪了燕王,他心里其实已经做好了花银子买平安的准备,这会儿提着一颗心,只怕燕王狮子大开口。
谁知上首传来的回答却叫他惊愕无比。
“一架筒车,一百八十两。”是纪颜冷清的声音。
“什,什么?”何方进有些恍惚,甚至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一百八十两?”
不是刚才才说成本就要上百两?
“怎么,嫌贵?”纪颜皱眉。
“不,不是……”何方进回过神,连忙道,“那我要一架!”
其他富户也争先恐后:“我也要一架!”
“我要两架!”
……
他们自己找人做的水车,都得花上二百两,听说杨江县百姓用的水车比他们的好得多,上水量大,还省人力,居然才要一百八十两,这么便宜傻子才不要呢!
他们这么快就倒戈相向,前面的唐山远气得心口直疼,忍不住嘀咕:“一个破水车,见都没见过,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好用?一台小二百两银子,这不是抢钱吗……”
“抢钱?”纪颜冷笑,“觉得抢钱不买就行,反正我们自用还不够。送客!”
都不等下面人反应过来,她推着郁寒川就要走,何方进连忙膝行向前,急道:“草民愿买!”
“你们真要买?”
纪颜似笑非笑地瞥了唐山远一眼,见他一张胖脸已涨成了猪肝色,这才满意地重新坐下来,慢悠悠地翘起了二郎腿。
富户们点头如捣蒜。
还有人趁机道:“听闻王妃还做了能让秧苗长高的堆,堆肥,不知这东西可能买么?”
“你消息还挺灵通。”纪颜笑了笑,“筒车么,杨江县木匠少,做一架得半个月,你们等得起就可以买。至于堆肥……”
富户们都竖起了耳朵。
然后听到纪颜冷冷的声音:“不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