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欢暂时放下追问面颊上那个令人厌恶的亲吻,而是先问:“姐姐是说要做我的家人吗?”
这个问题他曾经问过苏清曲很多遍,得到的答案都是肯定。但他仍是不放心,仍要问清楚。
“呃……”秦肖肖被“家人”二字刺了一下,自从穿到异世,她很少提起这两个字。她总难忘自己的家人在现代忍受着丧女之痛,难忘记苏清曲才是曲欢真正的家人,而她只是个占用别人躯壳的孤魂。
曲欢安静地等着她回复,秦肖肖慢慢地开始觉得煎熬。孩童的眼睛清澈,她连胡乱应答一声都做不到。
傻孩子,没有家人会毫不迟疑地一刀刺入你心脏的,所以我做不了你家人。
“没有哦。我只是说我收养你一段时间,等你想起来你家在哪,我就送你回去。”秦肖肖站起来,弯腰伸手掐了掐曲欢面团子般的脸,顺手帮他理理衣襟,迈步离开。
她背对着曲欢,想了想又轻声提醒道:“我们只是萍水相逢,我不是你的家人。”
秦肖肖看文时也发现曲欢对家人异常执着,所以非常不能明白,这样一个人为何要杀死自己的父母,要灭自己满门呢?曲欢是家中独子,应该很受宠吧。他那时已经是强大修士,为什么还要去杀自己俗世的家人?
做曲欢的家人还真是高危,秦肖肖想能避则避。
曲欢安静地垂下眼睫,没有回话。秦肖肖走了几步发现弟弟没有跟上来,转回身望他。
孩童就像蔫了一样坐在溪流边发呆。他本来是蹲着,是因为被她亲那一下吓到,才坐到地上的。现在孤零零地坐在岸边,衣摆被溪水沾湿,泥浆挂在上面,看着好不可怜。
秦肖肖走回去拉他,岂料孩童拂下她的手,自己站起来,说:“我自己走。”
二人顺着溪流往树林深处走,秦肖肖小心翼翼地问:“阿欢,你生气了吗?”
曲欢摇摇头:“没有。我早知道的。姐姐愿意救我,我就已经很感激了。”曲欢冲秦肖肖扬了扬嘴角,示意自己没事。
孩童的笑容幼稚天真,秦肖肖却莫名觉得他心中苦涩难过。她将孩童冰冷的手牵入掌中,沉默地带着他往前走。
现在战乱不断,秦肖肖不敢乱走,她一路寻人烟稀少的地方,想要绕道回自己上辈子定居的地方——清县。
上辈子,秦肖肖流浪时路过清县,想起苏清曲原本的名字是“清曲”,觉得两者之间可能有联系,遂踏入了那个村子。
那时恰逢三皇子上官宸启平定两州战乱,清县一切百废待兴,流离失所的人们重新安居乐业,秦肖肖以一个可怜孤女的身份前去,没想到刚在村里落下脚,邻家的一位同龄男子见她就惊喜地喊出:“清曲妹妹!你回来了!”
声如洪钟,吓了秦肖肖一大跳。
瞧男子那喜上眉梢的模样,秦肖肖心想完了,这俩不会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娃娃亲什么的吧?
不过还好,是她误会了,男子名胡刀,已经娶妻了。妻子清怡也是秦肖肖的邻居,据说三人还是儿时的玩伴。
老友会面,本该是温馨场面,秦肖肖却只觉胆战心惊。原主苏清曲作为一个死在前三章的小炮灰,秦肖肖无缘得知她的过往亲眷,遂只能装失忆。
胡刀一家颇善解人意,他们自顾自地理解成是她在战乱中受了太多的磨难,安慰她忘记了也好。
后来,胡刀和清怡照拂她良多,是她在异世难得的知心朋友。
想起这些,秦肖肖嘴角微扬,觉得重活一世见见老朋友也没什么不好。
*
冬日的阳光漏过树荫洒进溪流,凛冽中带着柔软,水面的光亮折射到秦肖肖身上,使她整个人染上颜色,流光溢彩。
曲欢的手指被温热裹挟,他再次垂下眼走路。
这样的姐姐让他陌生,陌生得无所适从。这位姐姐好像是光明的,而他死去的姐姐是黑暗的。黑暗中的姐姐竭力挣扎,但最终溺亡在泥沼里。
至死都在笑得癫狂、不甘心地盯着苏净予的姐姐,怎么会重生在光明中呢?
正如他,黑暗中禹禹独行的人,不可能直视太阳。
包裹着指尖的皮肤温热、柔软,曲欢的手指却一直冰冷,丝毫没有被焐热。自从秦肖肖牵住他的手,指尖传来的热度变成钻心的疼痛,一直在折磨着他。
神魂伤不可治愈,与施予伤口的人接触,伤痛一遍遍重现。伤口刻入神魂,甚至比施予时更痛。
曲欢惯能忍痛,而这回几乎叫他难以忍受。秦肖肖亲他时他反应这么大,也是因为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心口又被刺了一刀。
这么痛,叫他想忘都忘不掉。曲欢有些郁闷地看着两人交握的手,额间冒出点点虚汗。
他另一只手虚虚地握成拳,指甲悄悄地掐进自己的掌心。血迹流出又干涸,曲欢觉得自己的掌心一定脏污得没法看。他余光一直注意着溪水——真想去洗洗。
曲欢一直落后秦肖肖半步,他侧头盯向秦肖肖。
交握的手叫他万分厌恶,可是为装孩童又不好挣脱。曲欢无法解释这种嫌恶情绪,明明不久前处于寺庙中时,他都还觉得姐姐捂他眼睛是一件无法拒绝的事。
好像自从她说他们不是家人起,她在曲欢眼中就变了一个模样。
她不像他的姐姐,而只像一个陌生人。
风刮起秦肖肖鬓间的碎发,秦肖肖拂发时发现弟弟看着她的如黑宝石般晶莹剔透、如粼粼湖水般明亮澄澈的眼,她于心中感叹一声:真是要命,世上为什么会有这么漂亮的眼睛?
“走不动了么?”她心中痒呼呼的,遂弯下腰,朝曲欢伸手:“来,姐姐抱。”
而曲欢的眼中全然是冷漠和抗拒,他只扭过头,说:“我自己走。”
灵魂几百岁的曲欢,完全不能接受自己人小腿短,被人抱来抱去。即使他跟在秦肖肖身后,人家一步他得两步,跟得分外艰难。
秦肖肖发现他额间汗珠,只以为是弟弟逞强要面子,遂一把抱起他:“倔什么?”
曲欢太瘦了,抱在手里轻飘飘的,明明苏清曲的这具身子也很瘦,但抱曲欢还是绰绰有余。
而曲欢几乎没有挣扎地就妥协了,任由自己像个四肢不全的小屁孩一样被姐姐抱在怀中。他把额头抵着她锁骨,手抱着她的脖子,鼻尖不时磨蹭一下粗布衣裳。
曲欢闭上眼睛,神魂被撕裂的疼痛又向他侵袭,一阵一阵,愈加凶狠,分外难熬。只要他回忆前几世的事情,这种神魂上的疼痛就会如影随形。曲欢讽刺地想,难道他只被允许做个不能有任何思绪的傻子?
曲欢不愿意松手,他想叫自己适应这种疼痛。
汗珠自他白皙的面颊滑下,曲欢死死咬着嘴唇,不泻出一点声响,他手无意识地抱紧秦肖肖的脖子,尽力忍耐。
秦肖肖开始只以为是漂漂亮亮的弟弟不怕生地依偎着自己,心满意足。渐渐地她觉察出怀中孩子竟然在微微发抖,她看去时,才发现孩子面无血色,嘴角咬出的鲜血沾湿下唇。
“曲欢?”秦肖肖吓了一跳,连忙叫他。
孩童睁开的眼迷离又湿润,静静地看了她好一会儿,其余反应皆无。
“你生病了?受伤了?”秦肖肖蹙眉,“伤在哪儿?”
她把曲欢放于路边石头上,蹲在他身前,拉起他的手,看见掌心的指甲印和血迹。她解开孩童手臂上的绑带,掀起他衣袖,久久没有言语。
小小一条手臂,全是纵横交错的刀痕。紫黑色的伤疤扭曲如蜈蚣,在嫩白皮肤上触目惊心。
不需要再看,秦肖肖已经知道孩童必然是一身伤。
“他们……”虐待你么?秦肖肖只知道曲欢被绑架,不知他曾遭受虐待。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恨之人必有可悲之苦。秦肖肖恍惚,她想起她对书中反派曲欢的憎恶。曾经她只知反派可恨,不知他的可怜、可悲。
什么样的人对小孩子下如此毒手?
“阿欢,你睁开眼,看看周围,你现在安全了。”秦肖肖发现曲欢的伤口全部已经愈合,可是他看起来还是这么疼,应该是意识停留在某个不愉快的时间点,走不出精神上的疼。
*
曲欢混淆了记忆,7岁时在药炉里的痛,第一世时被上官宸启凌迟的痛,第二世被姐姐刺入心脏的痛……全在这时藉由心脏的破口一同向他侵袭。
待到他恢复意识,他被背在女孩子瘦弱的背上,两旁仍是与之前相差无几的树木。他们在林间穿梭,寻找食物和庇身之所。
曲欢静静地听着秦肖肖的心跳声,他这时已经不能够再自己控制正常的心跳频率,只能努力和秦肖肖一个声音。
扑通,扑通,是跳动的活着。
曲欢此时此刻无比贪恋胸膛挨着的温暖,可是这样距离的接触,他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就会浮现出这人第二世把刀刺入他心脏时的样子。
曲欢紧锁眉头,轻轻地晃动脑袋,却怎么也忘不掉——她流着泪,目光满是不忍,却没有一点后悔迟疑,就这样刺入了匕首。
脑海里有个声音在说:好疼,杀了她吧。
只要杀了她,你的神魂就会恢复如初,不会再疼了。
她把你害成这个样子,她应该和你同等痛苦。
曲欢慢慢把手指攀上秦肖肖细瘦的脖梗,作势扶她,实则感受着跳动的脉搏。
只要他一用力,他的姐姐就会殒命。
曲欢没有用力,但他的眼中血雾凝绕,那些乌黑死气不受控制地自心口飞出,一点一点地缠绕上了秦肖肖的脖梗。
而秦肖肖无知无觉地继续向前走。
前面是蜿蜒崎岖的下坡石路,两边都有大树环绕,秦肖肖背着曲欢,小心翼翼地注意着脚下,然她走着走着突然喘不过气来。
莫非我心梗突发?
只是刚一冒出这个念头,秦肖肖脚下不留神,踩进一块石头缝隙,继而被绊倒,朝前摔下石路。
倒地之前她记得自己朝下,不要摔伤曲欢,石头尖锐的棱角划伤了她的肌肤,坚硬的石头碰到脑袋,她往下滚时还伸手护住曲欢。等到不知道什么时候滚到底了,秦肖肖觉得自己身上是必然一片青紫,她龇着牙,坐于地上,久久没有站起来。
曲欢看着她吃痛的样子,猛地醒过神来,眼睛恢复清明,黑雾回到心脏,急道:“你没事吧?”
秦肖肖摸着手肘磕出的血迹,轻轻“嘶”了声,她又轻轻褪下鞋袜,见脚包已经红肿。
“没事。”秦肖肖撇过头,忍下哽咽和疼出来的眼泪。
太TM疼了,这绝逼脑震荡了。
秦肖肖轻轻揉揉撞疼的脑袋,心中烦躁:怎么会这么不小心,重生后遗症?
刚刚她突然就喘不过气来了,还真的以为要死了。
死亡的阴影笼罩在心口,秦肖肖一时间想起来前两世死亡的场景,脸色不是很好。许久她才反应过来曲欢醒了,问他:“你没事了吧?”
曲欢摇头,看向她红肿的脚包,“我帮姐姐揉揉。”
秦肖肖在古代生活了几十年,现在赤着脚,居然品出些男女授受不亲、无关年纪的意味,忙拒绝:“不……”
然而还是慢了,弟弟冰冷的手掌已经附上她的脚腕。秦肖肖浑身不自在,曲欢那只手上的疤痕刺得人痒痒的。
曲欢主动提出帮秦肖肖揉脚,便是认真揉的,手法,力度,他都控制得当。
他有些后悔的意思,后悔自己不小心被魔气侵袭,伤了她。现下只是做些无关紧要的补救,毕竟她也背了他一路。
手下的脚瘦弱苍白,触感温软,曲欢思绪发散:倒是挺好看的。
……真想折断。
作者有话要说:伤残二人组上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