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倾盆而下,冲洗过流笙全身可怖的伤疤。
雨下得实在太大,冲垮了祭台上方的一个小山坡,泥水混着石块浩浩荡荡地砸下来,清原镇的村民立即散开,四处逃窜。
天地间好像只有一个人是静止的,那是流笙,孤零零地被捆在祭台上,被世人遗忘。
滚落的巨石毁坏一切,唯独绕开了祭台。
流笙木木地想,也许神明真的在看着她,不让她这个祭品被破坏了品相。
雨水浇灭了三天不灭的大火,流笙的身体在以一种极其可怖的速度复原,她看着眼前混乱的景象,眼神始终如一潭死水,无波无澜。
狐狸,布鲁,怪物……出现在她生命里像一束光一样的存在,陪伴了她整个无知又孤单童年的珍宝,正在一点点掠去。
流笙会永远记得初见时那个夕阳斜照的午后,狭窄的钢管里挤了个黑漆漆的奇怪身影,避着人,和她同样孤单。
他从未同她说过一句话,但他们相熟后,流笙在旁滔滔不绝说话时,他没再跑开。
流笙珍惜这个新朋友,说来可笑,他是流笙这个从小被保护着长大的温室公主的唯一朋友。
而流笙也是他唯一的朋友。
他们在一起厮混了大部分无聊的时光,什么也不干,就只是待在一起。就算这样,每一晚流笙同他道别,躺在床上准备休息时,都还会期待着第二天再相见。
流笙永远记得那个滑稽的午后,老嬷严肃告诫她不要被一个可怕的怪物迷惑了神志。
那时她正是少女情窦初开的年纪,立即就明白了老嬷话语里的意思。她气坏了,她觉得自己纯净的友谊被这些人玷污了。
那些人要把他们分开,流笙不愿意,所以撒泼赌气穷尽所能。她天真地以为一直宠着她哄着她的父皇会永远顺着她的意愿,但在这件事上碰了壁。
尊贵的公主爱上一个丑陋的怪物,这事任谁都无法接受。她的父皇宁愿她绝食死掉,也不要她丢这个脸。
当流笙饿得没力气了,有气无力地躺在窗沿上,看星星看月亮,思考自己这悲哀的一生要这样结束了吗,她忽然被一个黑影罩住。
她先是惊诧地瞪圆眼睛,然后嘴角慢慢扬起来,惊喜——她看见了什么?!这居然是她那被关起来的怪物朋友!
丑陋的怪物递给她一个凉飕飕的馒头,送到她嘴边,示意她吃。
这不禁让流笙想起她见他的第一面,她也只不过是想要分享食物而已。
流笙很感动,感动得忘了自己这么多天凭坚定意志才勉强坚持的绝食抗争,忘了这只是个又冷又硬、是她怪物朋友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脏馒头。
她将馒头像珍馐一样塞进嘴里。同时抬眼带些小埋怨示意——看,我多给面子,我吃了你的东西,而你从来不吃我的东西。
怪物自然不懂她这一眼的意思,流笙也不奢望他懂。流笙早看习惯了怪物这清澈呆傻得以至于愚蠢的眼睛。
吃完了馒头,难受了几天的胃部好像因为心理原因立刻感觉舒服多了。
流笙开始担心怪物是怎么从大牢跑出来,怎么避过重重机关来找到她,怎么敢顶风作案来给她送馒头。
她想问,但知道问了怪物也不会回答,于是又懒懒地作罢,不问了。
夜色朦胧,没有话想说,也没力气说,流笙于是开始打量起她怪物朋友的丑陋模样。
就这幅模样,除了她,应该没有人会不嫌弃吧?
流笙总爱说怪物是她见过的最美丽的生灵,但说的是以后,怪物现在的模样真的和“美丽”沾不上半点关系。
可流笙正是喜欢怪物的这种“不美丽”,别人都讨厌这样的丑陋,不敢接近怪物,那自己就会是怪物唯一的朋友了。
流笙心中有股隐秘的罪恶感,叫她一眨不眨,一定要专注看着怪物丑陋的身躯。
虽然丑,虽然怪异,虽然有点可怖,但……看久了,还是挺可爱的吧?
她可能真的被饿昏了,竟然觉得怪物朋友丑得挺顺眼、挺好看的。
这一晚上真是最可怕的一晚,流笙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她发昏般靠近怪物,在怪物那只清澈眼睛的凝视下,将自己的嘴唇映在他面具本应该是嘴巴的位置上。
碰上了,或者没碰上。
流笙下一瞬逃也似地跳起来,跑开了,留她的怪物朋友茫然地在原地。
流笙很难过,她悲哀地发现她的老嬷、父皇居然真没冤枉她,她可能是真的喜欢一个怪物。
而当她回头,怪物那清澈的眼睛还在专注地凝视她,完全不理解发生了什么事,不理解流笙崩裂的心理活动。
傻子!
混蛋!!!
流笙关上了窗户,把怪物也永远关在了外面。
他们后来很少见面了。
流笙不再绝食,不再无理取闹地要求一定要见怪物。
她绝情极了,她也不管怪物在牢中受到怎样的酷刑,权当世界上没有这个人。
她是一个负心汉吧,虽然她负心的那个家伙完全不懂人类的感情。
流笙慢慢长大,美貌动四方。
凡是见过流笙的男子,没有不爱慕她的。
那些求娶的人中,有人相貌堂堂,有人身份尊贵,但流笙夜深人静时总在想,论相貌,没有人比得上她,论家世,他们也不如她。
那她为什么不能反其道而行,找一个丑得同样惊天动地的?为什么不能随心所欲,嫁给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平民?
可是怪物与她,不是那么简单。
怪物之残缺,怪物之畸形,怪物之丑陋,无一不是在挑战着民众的底线。
而流笙也不只是流笙,她是赤幽族的公主。所以尽管流笙心里念念不能忘,也只能忘却。
正当流笙以为自己要闷闷不乐地度过自己这无趣的一生、再也见不到心中恋人时,灾厄突如其来地降临了。
灾厄所毁灭的,是她拥有的全部。
她的族人,死得一个不剩。
她心中的恋人,也确实再也见不到了。
流笙永远记得那个冰冷的、带血的、颤抖的拥抱,天罚降临那一瞬间怪物将她整个人拥入怀中,流笙害怕,恐惧,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完完全全被这样的阵仗吓傻了。
而当她感受到抱着自己的躯壳在那一击下破碎了时,更是不受控制地流泪。
她坐在碎得难以再拼起来的残块旁崩溃大哭,她什么都没有了……
后来,那颗象征着某种未知、邪恶,缠着黑雾正在跳动的暗红色心脏,成了流笙活下去的所有希望。
这颗心脏,被装入狐狸布鲁的躯壳,陪伴流笙度过人生中最昏暗的两年。
流笙心中那仍未化去的曾经爱意,支持着她平静忍受曾经臣民的残忍对待。
放血很疼,割肉很疼,无刻不在的思念很疼,夜深人静感受到的心中钝痛也很疼。但流笙总觉得,她是族中最后一人,她身上是有使命在的,她还是恋人用性命救下来的,她不能辜负恋人的好意。
可是现在——
烈火里的三天,磨灭了流笙的所有意志。
三天三夜,无人救她,无人杀她。
所谓坚强,那得她有需要保护的人。而现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与她有关联。
两年前她就什么也不剩了,她该跟着亲人一起离开的。
真可笑,她竟为了一颗跳动着的心脏平白留在世间受了两年的苦难。
雨水滋养下,流笙的伤口在复原。她空洞地看着清原镇人四处逃窜,无悲无喜。
她从来没有恨过清原镇的人,甚至在她心中,清原镇人是她应该守护的存在。
无爱,无恨。
狐狸布鲁的身影渐渐隐去,流笙眼前的世界在一瞬间罩下层浑浊的幕布。
暴雨下的祭台,被捆缚在柱子上的少女仍跪着,一动不动。
流笙,死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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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要杀死那拥有不死之身的赤幽族最后一人,只需要令她仍有希望的心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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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如瀑,祭台上少女的尸体已经冰冷。
那始作俑者——想要成神的伪神,姗姗来迟,满意地打量着自己的战利品。
他在雨幕外看了好一会儿,不慌不忙地踱步走近。
他想到了少女出生,想到少女长大,想到少女终于到这一天成为祭品,想到少女死去,想到少女终于属于他,助他成就大业……
哈啊,等他拥有了少女的能力,他将真正拥有神明之力!
他筹谋了多久?十几年?
不不不,是上百年,上千年!!!
同那些漫长岁月比起来,毁灭少女的这十几年实在微不足道。可她却是他成神的最后一步,所以值得记住。
看看,这张面容生得真美啊。
啧啧,果然是被神明喜爱着的造物。
伪神打量着,嫉妒着,怨恨着。
等他成神,这样的造物,想要多少就能造多少!
哪里需要费那么大劲抢夺一个他神的造物!
伪神将手伸向少女,想要攫取她的能力。空间早就被剥离出清原镇位面,现在这里只余他们两个,万无一失。
千年的筹谋终于要实现,伪神激动得双手颤抖。
他像阴沟里的蛆虫,一直向往着成为天上受人敬仰的真神,别人都讥笑他异想天开,可是谁能想到呢,他真的要做到了!
只要得到少女的不死之力……只要得到,他就能、就能……
一双手突然撕裂空间,打断了这一伟大时刻。
伪神阴沉着脸望去,却禁不住笑出声来。
他还以为是劲敌,没成想竟是一堆杂糅的、不知道随便找了些什么东拼西凑起来、连人形都没有的东西。
伪神记得他,这幅模样,不就是少女那个怪物恋人吗?
怪物一定是匆匆赶来,连躯壳都是刚凝聚好的,里面裹挟了无数染血的泥沙碎石。
只这一身碎石,因为砸死了无数可怜的村民,便带着滔天的罪恶。
伪神笑起来,他心目中自己已经成神,而神是要惩戒罪恶的——特别是这个没有礼貌、随便擅闯别人空间的坏客人。
怪物“看”到了祭台上的流笙。
明明没有眼睛,但是伪神能感受到怪物面向流笙尸体时那一瞬的茫然。
流笙确实是死透了,这点伪神不能更确定。
他心情愉悦地看着怪物步步“走”向祭台,好整以暇地看怪物似在悲哀少女的死亡。
这对不为世人所容的爱人,一起成为他的伟业下的基石吧。
他多么大度,多么和善啊,能让这对可怜爱侣在黄泉重逢。
伪神看够了温情戏码,准备动手夺走怪物微薄的力量。
【石头……碎,硬……会伤到她……】
伪神脑海里突然响起一个陌生声音。
伪神瞪大眼睛,可是为时已晚。
【躯体……找一具躯体……拥抱她……】
伪神愣愣低头,看向自己的胸腔,那里破了一个大洞,他所有的力量都在破洞里急速流转,裹上黑雾,夹上血气,一点点被污染。
不……不要!!
他积攒千百年的力量,不可能如此不堪一击!!!
面前令人恐惧的石头怪物静静站立,胸腔位置处的石头一块块掉落,露出里面满身血污、残破不堪的狐狸尸体。
布鲁。
不!不要!!!
伪神虚弱的神志在大声嘶吼。他再也不胜券在握了,他感受到死亡离自己如此之近。
甚至这不是躯壳上的死亡,而是神魂泯灭的真正的死亡!
他将再也……不复存在……
不要……
石头怪物从狐狸胸腔中掏出那颗黑色心脏,放入伪神的胸腔。
脱离活体的心脏本来还蔫蔫的,一进入新躯壳立即开始活跃跳动,使破了大洞的胸腔慢慢复原。
伪神的神魂彻底消散了,转而变成了石头怪物,或者是祂,的神魂。
祂终于拥有了一具还算像样的躯壳,不是一个丑陋的怪物,不是一只蠢笨的狐狸,而是一具稍微强力的躯壳。
可是完全没有得到新躯壳的喜悦,祂悲伤地望着祭台上的少女。
“流……笙……”祂第一次开口叫她。
这回换成少女无法答复祂。
-
魔神是同造物神同期存在的上古神明,已经陨落万年。
万年时间,终于复生。
魔神复生的十多年间,力量不强,浑浑噩噩,懵懵懂懂,几乎没有一点自保之力,躯壳也只能凝结成怪物模样,轻易被人类抓获。
祂被关押到影翠宫,莫名其妙和影翠宫的公主做了朋友。
后来,遇上一场本该无人逃过的天罚,祂为她挡下。
祂毕竟是初代魔神,从现在的神明手中护下一个小小的人类不成问题。
但祂刚复生不久,代价是祂自己受到重创。
祂于是更加懵懂,更加无能,成了只狐狸,待在少女身边,连自己原本是什么都忘记了。
祂本该需要至少百年的时间来重获力量、修炼躯壳,但祭典那三天,火场中少女痛苦的面容、无力的挣扎,几乎扭曲了祂的神志。
清原镇人仍无知无觉,但外面的世界已经因魔神的怒火而混乱不堪。
天灾降临人间,魔物开始躁动,一切的一切都在使祂加速力量凝聚。
终于,祂好不容易化出个杂糅的躯壳,追上被隔绝的空间。
祂还简单思考,顺手夺了伪神的躯壳,觉得比自己凝的好一些。
可是——
新生魔神帮少女解开禁锢的锁链,静静与少女冰冷的尸体相拥。
“流……笙……”
祂缱绻地一遍遍喊她的名字,过去几年,祂还没同少女说过一句话。
祂是魔神,度过过万年的漫长岁月,可是偏偏与少女相处的那几年,是祂神识最虚弱、什么都不懂的新生阶段。
祂不懂少女想要分享食物的善意,不懂少女偏要粘着祂的欢喜,不懂少女触碰祂、亲吻祂的爱慕。
但祂习惯了少女的陪伴,习惯了少女莺啼般的絮叨。祂会每日等着少女来祂的“领地”同祂说话,祂会在少女饿肚子时去给她寻吃食,祂会在有危险时把少女拥入怀中。
……祂不想流笙死。
祂一定会有办法救她。
刚复生不过几年的魔神仍然懵懂,实在找不出什么好办法。
祂看向自己的胸腔,低头思索了几秒。
……
这不是多重要的事,但这可以救流笙。
魔神之心只是承载着祂的力量,不代表祂的神魂。魔神之心没有了,祂一样存在。
“流……笙……活……”
祂从刚刚夺来的躯壳中挖出心脏,不顾心脏周身邪恶黑气的叫嚣反抗,毫不迟疑地放入流笙的胸腔。
若有旁人在场,大抵会嗤笑祂,丢了魔神之心,祂或许再也成不了神,祂永远是残缺的。
现在所拥有的躯壳也无法维持多久,也许穷其一生,祂都只会是虚无缥缈的形体、或是杂糅一团的怪物。
但流笙会活过来,流笙又可以与祂相聚,这就够了。
祂静静等着流笙复生,眼神一如既往的清澈,如曾经般专注看着流笙。
不知望了多久,忽然祂回过头,看向自己来时的方向。
那块空间再度被撕裂,一位新生不久的小神女跨入此界。
小神女见祂,举剑如临大敌。
这真是位年轻而又神力丰沛的后辈,若在以往,祂一定忍不下会动了收徒的念头,而今日,小神女似乎是为了诛杀祂而来。
“魔神,你在此作恶,以为设两度空间,别人就看不出么?”
这后辈天赋确实奇佳,但为人有些啰嗦了。
在祂眼中,小神女因为年岁尚轻,甚至还不如刚刚一招杀灭的伪神。
祂将流笙轻轻放于地上,和小神女对战。
若换作巅峰时期,这些后天的神明根本不足以入祂眼。但现在,祂没有了魔神之心,用所聚集起来的全部神力,竟才能勉强一敌。
“启翎!去!”
终于还是小神女落于下风,她召唤出万年之神器,透支自己全部神力操控。
启翎如月轮,照耀在虚假的影翠宫上空,为昏暗的天空镀上一层柔软的光辉。
光辉映出众人的影子,一点点剥去众人的影子。
不难想象,等到影子被启翎剥离,那人也就再无还手之力。
操控神器消耗过大,小神女吐出一口鲜血。
地上流笙神魂正在复苏,她的影子却被一点点剥去,她静静躺息,口中泄出丝痛苦的呜咽。
祂无比清晰地认识到,如果再这样下去,流笙会再度死亡。
祂阻止不了启翎临世,阻止不了小神女用全部神血操控启翎。
小神女孤注一掷的一击,击碎了祂好不容易得来的新躯壳,几乎打散了祂凝成的全部的魂魄。
而祂陨落前的最后一击,足以使这位路过的小神女葬身此地。
自此两位神明同归于尽,散于世间。
神器启翎掉落在地,光华缩成一团。
暴雨慢慢变小,渐渐息止。
流笙再度睁眼时,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流笙:……
总结:
流笙死于伪神,伪神死于先天魔神,先天魔神复活流笙后和路过的小神女同归于尽了。
流笙成最后一个活物,拥有了魔神之心和神器,再加上她自身不死的能力,妥妥的全文最强。
设定:
原男主是气运之子,是修士里的最强者,最后没有成神。原女主(那个路过的小神女)是后天神明,比先天存在(万物伊始时就诞生)的魔神弱,比拥有魔神之心的流笙弱。
本文男主(小可怜·欢),原文里被原男主杀了,没有原男主强。本文女主(隆重出场!),秦肖肖,大抵不比任何人强,哈哈。(愉快地迫害主角~)
另外,流笙的感情线是彻彻底底的BE线,魔神把心脏给了她之后被灭了,再也不会复活了。
有没有发现,俺们魔神也是一个恋爱脑,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