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起床打开门,看到了昨日还牵肠挂肚的邻家妹妹,应该会惊喜吧。但这位妹妹几年杳无音信,现在却在生辰之日突然出现,带着一身鲜血敲开了自己的房门。
胡刀先是被入目的鲜血吓了一跳,然后觉得自己大概还没睡醒。
但胡刀知道这不是做梦,他想他是遇到清曲妹妹的鬼魂了,遂友好地打招呼:“是清曲妹妹啊,进来坐?”
女孩子安静地跟着他进门。
胡刀迷迷瞪瞪,瞟见女孩还抱着一个孩子。孩子被件外袍遮得严严实实,只露了一双脚在外面。胡刀疑惑了一瞬,想鬼还有脚啊,真讲究。
往屋内走时,胡刀伤感与清曲多年未见,这回再见却是以这样的形式,闷着头不语。
帮少女拉开凳子,胡刀杵在旁边不知道该干什么。秦肖肖声音沙哑,主动喊他:“胡大哥。”
胡刀“诶!”了一声,抬头寒暄:“清曲妹妹,你都有孩子了啊?”
秦肖肖:“……”这开头给她整不会了。
她一个14岁的妙龄少女,哪里来这么大的孩子?胡刀还真是多年未变的不会聊天。
曲欢掀开衣角,露出小小一张面容,他朝胡刀龇牙,说:“我是我姐姐的弟弟。”
“豁!这小鬼还挺漂亮。”胡刀眼睛一亮,伸手想要揉曲欢脑袋。
曲欢:“……”最讨厌这种傻子了。
他歪头要躲,秦肖肖却受了惊似的,侧身猛地避过了胡刀的手,一双哭肿的眼睛狠狠瞪着他。
胡刀手僵在半空,愣了愣。
少女浑身血迹,后背微微弓起,眼睛含着泪珠却又故作凶狠,试图威示他。胡刀终于反应过来什么,他不敢置信地问:“清曲?你没死?你真是清曲?”
胡刀一个激灵,所有的瞌睡都被吓醒。他看那一身鲜血,连忙跑去把门关上,而后回来压低声音问:“天!怎么弄成这个样子?清曲,你伤哪里了?”
这笨拙又熟悉得不行的关怀,秦肖肖眼睛又酸涩起来,一晚上的惊惧赶路把她折磨得身心俱疲,终于遇到可以依靠的人,她像个小孩子一样“哇”一声哭出来,哭诉道:“胡大哥,帮帮忙……”
秦肖肖现实中有个兄长,同胡刀很像,也是大大咧咧的性格。胡刀一直像兄长一样对她关怀备至,所以秦肖肖心理上把胡刀当作了哥哥,有困难都会先来找他。
秦肖肖这一哭把胡刀吓得不轻,他手忙脚乱地去找帕子,给她擦眼泪,见秦肖肖还紧紧搂着曲欢,胡刀又想要把孩童暂时抱下来,但又遭到了女孩子的拒绝。
女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手却还小心翼翼又牢固地抱着孩童,她边哭边请求:“胡大哥,你可以帮我请医师吗?别把曲欢抢走,让我再抱一会儿,我好怕,好怕,我真的好怕啊呜呜呜呜……”
“不不不,我不抢!”女孩子哭得好不可怜,眼角、鼻尖都是红的,满身狼狈,又是泥巴又是鲜血,胡刀很想抱抱她安慰她,但她现在像只受惊的小鹿,完全不能碰,胡刀只得承诺,“好好好,你别哭,我这就去叫王大夫。”
胡刀赶出门前,还记得取了热壶倒了杯热水递给秦肖肖,“你别着急,先喝水暖暖身子,我马上就回来。”
秦肖肖手捂上暖呼呼的杯子,仍然焦灼与惊惧,她转回头,看到墙上挂着大衣,才发现胡刀只穿着薄薄的中衣就在冷风中出门去了。
-
面上迎来阵阵寒风,胡刀一下不敢停地赶到王医师家。见人在洗漱,他二话不说就拖着人往回跑。
“哎!胡刀!你等等我药箱还没拿呢!”王医师被胡刀拽着,痛骂。
胡刀折回去拿了药箱,嫌弃王医师步子走得慢,一个反手把他扛在肩上跑。
“哎呦你这小子干什么这么急!”年近半百的老医师被他吓坏了,一路上骂语不断。医师虽然看起来非常生气,但却没说要回去的话。
等到胡刀赶回院子,见到凳子上坐着的真实的姑娘,他才从那种魔怔状态中醒过来——
原来他的清曲妹妹真的回来了。
清曲离开时才那么大一点,他怎么留都留不住。现在居然长得这么高了,是个大姑娘了。
“你是清曲那孩子?”王医师也怔住,“我们以为你早还……呸呸呸,不说不吉利的话。”
秦肖肖掀开袖子,露出被魔物毒液伤到的残破肌肤,王医师和胡刀在旁边紧巴巴瞧着,皆倒吸一口凉气。
“这……魔物伤的?”王医师仔细看伤口,眉头越皱越深,“这么严重?”
秦肖肖想,这算什么严重?她只是一点点皮外伤,而曲欢的伤口一片紫黑色,脖梗和手臂中间的肉被咬去了一大块,半块雪白的骨头暴露在外,是被咬碎了的琵琶骨。如果再往旁边一些,曲欢的手臂就掉下来了。
“一个黑色的,长毛的,吃人的,东西,追我,追我们……”秦肖肖磕磕绊绊地解释。
“这……我……我这里没法子治,这伤得去京都治。”王医师拉着衣袖,碰都不敢碰一下,“被魔物伤到,那就只有去京都了,京都有仙师赐下的丹药,去求一求,许还能有救。”
“京都?”
苏清曲葬身之地。
回旋的命运一定要叫她到那儿去吗?秦肖肖的心再度被恐惧裹挟,但她随即反应过来——她不怕死的。
她活了三辈子了,什么都不怕。
秦肖肖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她问医师:“那我还有多少时间?”
王医师摇头,“不能确定。有些魔物伤看起来很浅,但顷刻间便能恶化全身,要人命;而有些魔物伤看起来严重,偏偏人又死不掉,只能每天捱着痛,活生生被疼死。”
凡人遇到魔物,没有几个能活下来。
秦肖肖眸子呆呆的,她看手上那块不大的伤口,问医师:“那您能给我些止痛药吗?我很怕疼的。”
王医师痛惜地看她,“好。但是可能效用不大。”
秦肖肖轻声问:“那您能多给些吗?”
女孩请求的语气乖巧,配上她安静的眸子愈发显得可怜。王医师重重一叹息,应答:“好。”
一屋子凝重中,胡刀沉默着穿上外衫,拿起架在架子上的大刀,秦肖肖看过去,胡刀解释说:“走,我们去京都。”
秦肖肖眼睛又湿润了,她朝胡刀笑笑:“可是我现在一身好脏,我想先沐浴。可以吗,胡大哥?”
胡刀点头,送王医师出门后,他自去准备热水。屋内只剩下秦肖肖和曲欢二人。
胡刀和王医师自始至终没有过问曲欢一句,因为他们潜意识里认为一个被魔物伤了的孩童不可能还活着。
曲欢一直安静地靠在秦肖肖怀中,他得演戏,既得让秦肖肖觉得他伤得不轻,又得让胡刀和王医师两人看不出来他受伤了。所以曲欢一直没怎么动弹,像个假的玩偶抱枕一样。
热水来了,曲欢终于像活过来了一样——他都快脏死了。
血污,腐尸,他几辈子没这么脏过。
胡刀一离开屋子,曲欢立即两眼放光,满眼期冀地看秦肖肖。
秦肖肖点头:“嗯,我先帮你洗。”
曲欢;“好……诶?帮我?”曲欢的眸子呆住。
少女一脸理所应当,曲欢整个人都不好了。
上回被女孩子穿裙子,这回难道还要被女孩子洗澡?曲欢心情从未如此绝望。
胡刀烧来热水,给曲欢找了几件自己的衣服,说去帮秦肖肖借几件衣服就先离开了。秦肖肖撸起袖子,说要先帮曲欢洗澡。
“姐姐,我可以自己来的……”孩童面颊红得滴血。
秦肖肖不以为意,拉他外袍,孩童原本的衣服被魔物咬破,现在就只披了件外袍,非常单薄,一扯就扯开。秦肖肖心情非常低落,但看见曲欢这模样,她忍不住想逗他:“你害羞呀?”
曲欢剩下的一只手抓着衣裳,他紧紧闭着眼,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不、我不害羞……”
就很害羞啊,秦肖肖想自己眼又不瞎。
“你脸这么红,看起来气血这么足,可是你伤势这么重,”秦肖肖揉揉曲欢的脸,她的手同孩子滚烫的脸比起来都算冰凉,孩童摇头的动作硬生生被她止住,“还是不要脸红了吧,阿欢。”
太、太过分了,如此行径,还不让人脸红。
曲欢不能摇头了,但还是闭着眼,抿着唇,一副分外不愿意的模样。
“你手臂都要掉下来了怎么自己洗?”秦肖肖松开他面颊,晓之以理。
曲欢开始后悔没控制好食人魔咬的位置,“……我可以的……”
秦肖肖伸手揉揉他的头发,懒得同嘴硬的孩童商量,直接弯腰,小心翼翼地将孩童整个抱起。
“啊啊姐姐不要啊我自己洗……”曲欢吓出颤音,还在挣扎,他真的不想!
秦肖肖的回答是把他放到浴桶旁的凳子上,捡起浴桶边缘的沐巾,着水,轻轻擦过孩童的面颊,“我看你怎么还挺有精气神和我犟……”
明明刚刚还是一副要死了的样子。
温暖湿润的沐巾染上孩童面颊上的红色血渍。秦肖肖的心安静下来,她的动作很轻柔,很耐心,她认真地一点一点地帮孩童擦去血污。
秦肖肖心中还是愧疚。
秦肖肖总觉得,如果曲欢不是和自己在一起,根本不至于伤得这么重。孩童伤成这个样子,多少都有她的责任。秦肖肖不敢回想食人魔和食人花咬过曲欢的模样,这些都太恐怖了。
曲欢渐渐也安静下来了,不再挣扎。
他感受到浴桶里氤氲的水汽,像嬉笑的鱼儿般一团一团地扑到他身上;感受到湿润沐巾上的暖意,轻轻抚摸过带着细碎伤痕的面颊;感受到女孩手上动作的轻柔,好似夹杂着心疼与怜惜……抛开心中的那一点小小的不情愿,曲欢不可否认地觉得这样其实很舒服。
他喜欢这种暖洋洋的氛围,喜欢这种被小心翼翼呵护着的感觉。
秦肖肖碎碎叨叨:“我们要动身去京都了,好突然,但是阿欢的家在京都,阿欢可以回家了。”
曲欢:“……嗯。”这倒是不错,省得他再想办法回去。
一切舒服止于擦完面颊。
沐巾擦过脖梗,抚起一阵痒意,曲欢睫毛轻轻颤动着,他睁开眼睛,看见满室雾气,又缓缓闭上。
他手轻轻抓上秦肖肖的衣角,制止她:“痒……”
秦肖肖半脱下他的外袍,说:“忍一忍,阿欢,马上就好。”
曲欢又想去拦住自己的外袍掉落,手却被女孩子抓住,霎时被包裹进温软的掌心。
他睫毛颤得更厉害了。女孩子抓着他的手掌,用温热沐巾一根根手指擦过,温热划过指缝,少女柔软的指腹触着他的肌肤,仿佛在擦拭什么珍贵瓷器般小心翼翼、轻柔爱护。
待到擦拭至曲欢所剩的完好的肩甲、锁骨,他整个身躯都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冷?”秦肖肖拉过一件干净衣物盖住他,但这样并不能使情况好些。
女孩子的手隔着衣物触在肌肤上,衣物笼罩了热气,更加惹人战栗。
曲欢从狭开的眼缝中看到,原本清澈的水变得浑浊,被血染脏。他的心好似那水,似那沐巾浸入水中带起来的露珠、涟漪,渐渐变得污浊不堪。
身躯只七岁,但灵魂实打实地几百岁。曲欢觉得这样的接触有些过了,有些过度亲热。
温热的沐巾到了心脏上方的肌肤,久久不曾移动过。秦肖肖的肩膀颤抖起来。曲欢睁开眼睛,才看到她在哭。
曲欢刚被擦拭完毕的指腹温温热热的,轻轻地点在秦肖肖面颊上的泪滴上,曲欢轻声问:“怎么了,姐姐?”
秦肖肖突然埋下头,泣不成声:“……对不起……对不起……”
孩童心脏的这块位置,曾经被她刺入匕首。
曲欢愣了下,继而抿起嘴角,浅浅笑起来,“姐姐,我没有怪罪你的意思,你没有对不起我。”
【你是我的所有物,我不会同你置气。你是我的所有物,我们亲热些也没有问题。】
【一切的前提是,你是属于我的。】
“阿欢。”女孩子抬起眼眸,睫毛沾了水汽,湿漉漉的。她还未休整自己,样子甚是狼狈。
“嗯,我在。”曲欢应答她。
女孩的眼眸完全睁开,清澈又明亮,她声音也终于止住颤抖,带上认真:“我知我无法被原谅,但我会对你好的。”她这样承诺。
曲欢:“嗯,我信姐姐。”
曲欢眼睛中的笑意又深了一些,他垂下眼帘,凑得离秦肖肖近了些。
秦肖肖目光疑惑,孩童突然仰起脖梗,在她面颊上轻轻亲了一口。
温暖,湿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