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众人各自回房。

窗子敞着，窗外是盎然的春色，床榻的被褥换过，昨夜还是客舍一成不变的纯色被褥，今晨已成为柔软舒缓、略带花色的自带被子。

一踏进屋子，秦肖肖便问：“何时归宗？走哪个传送阵？”

秦肖肖能分辨出曲欢住一次和住多次的区别，住一次时曲欢只会给床榻施清洁术，住多次时他会顺手换成自己的被褥床单。昨日曲欢还着急想赶回宗门，秦肖肖不解为何他的想法在一夜之间改变了。

修真界的固定传送阵像现代的火车一般，站点设在不同地区，日常有人专门维护和运营，轨道错综复杂连通各地。秦肖肖来时坐了“直通车”，但现在地处偏僻，想要回去大抵需要周转几站。

曲欢不语，沉默作答。

秦肖肖觉得这问题应该不难回答，曲欢却错开了视线，好像很心虚的样子，秦肖肖凑近些问：“怎么了？”

曲欢退了半步，拉开距离，视线移回秦肖肖面上，很快又移开，来来回回几次，还是不说话。他整个人安静又乖觉，眼眸维持着饭桌上的湿润水光，好像十分纠结。

哦豁。

秦肖肖觉得新奇非常，故意往前迈了许多步，直把曲欢逼得坐在窗前的凳子上，她将手撑在窗前桌上，曲欢乖顺地抬起眼眸看她，眼睛似有水波徐徐流动，眼睫一下一下地轻颤着。

眼波流转，眸光潋滟。

谁受得了这样一副乖乖巧巧、任君采撷的模样？

秦肖肖手开始痒，她忍了几息到底没忍住，顺从心意抬手，轻轻摸了摸曲欢的眼眸。曲欢顺从地阖上眼，没有反抗的意思。

然而等秦肖肖摸完，却还是不打算放过曲欢。她执拗地问：“为何绕路来这偏僻之地，为何去那条有人贩子的街，昨夜为何与他们起冲突？”

曲欢睁开眸子，神态更可怜了，他茫然又怔愣，梦游似的坐着，看了秦肖肖好久才恍然惊醒，“……我不想骗姐姐，我能不说吗？”

“?”秦肖肖一脸懵，没想过会得到这样的答案。

她摸摸曲欢柔软的头发，轻声问：“连我都不能说么？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是我弟弟，我不会抛下你的。”

她的态度那么亲和，举动那么亲昵，曲欢道：“有人在这里设了一个传送阵，还需三两日才能建好，之后我们便可一起回宗门。”

秦肖肖慢慢松了手，低头沉思。

为什么设传送阵这样一件小事能让曲欢如此支支吾吾？这阵法大抵有蹊跷。

望着曲欢的眼睛，她问，“这传送阵有多大？”

曲欢答：“应有整个镇子那么大。”

秦肖肖心惊，这镇子虽然规模不大，但是能占整个镇子的传送阵也太大了。设这么大的传送阵做什么呢？这里如此偏僻，使用率应该不高才对……

等等——

偏僻！

秦肖肖猛地抓住曲欢的肩膀，问：“通向哪里？！”

曲欢安静地望着她忽然靠近，面颊微红，移开眼，“……仙域十八州。”

仙域在地域上分为十八个版块，号称十八州。这阵法已经连接整块仙域。

秦肖肖呼吸一滞，问出自己最后的问题：“这阵法，给魔物用的？”

这里地处偏僻，靠近赤魔之地，如果赤魔之地的魔物攻破此地，源源不断地通过传送阵到达仙域十八州，到处是普通民众，后果不堪设想。

“……尹师兄和纪筝发现这个阵法，所以你们打起来了。”秦肖肖喃喃，自觉想清楚了一切。

曲欢伸手搂抱住秦肖肖，埋首在她腹部，轻轻摇头，闷声道：“不，他们没发现阵法，他们只是遇见徘徊在此地的大量魔物。”

秦肖肖推开他，曲欢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了眨，无辜十分，秦肖肖冷声问：“你想做什么？”

她的语气又冷又凶，曲欢眸光怔愣，但很快反应过来，解释道：“不做什么，这只是一个阵法，成不了气候……”

“啪！”的一声，曲欢冷色的面颊上多了一个鲜红的巴掌印。他茫然地扭过头去看秦肖肖。

秦肖肖甩甩抽得生疼的手掌，站直身，道：“十八州同时出现大面积魔物，手无寸铁的凡人怎么办？修士赶来得再快也一定有伤亡，一个家庭也许因此破裂，被毁灭性打击。曲欢，这只是一个传送阵吗？”

曲欢眸子里的湿润乖觉消失了，他沉沉盯着秦肖肖的手，这只手之前温柔地抚摸他面颊，刚刚却抽他了一巴掌。

这是曲欢这辈子记忆里第二次挨耳光，第一次是今世的曲耿江打的，打得他半张脸都麻了，第二次便是现在，疼痛的感受倒是不重，但火辣辣的屈辱进了内心。

曲欢没有还手，姐姐那么弱小，他一个不小心就会把人弄折了，还能怎么还手？

他眼里的情绪慢慢掩住，不见气愤不见茫然，他点头，“对，确实不止是个传送阵，是主上给仙盟找的小麻烦。”

“主上？”秦肖肖抓住曲欢话语里的这二字。

曲欢眸光冰冷，“主上设阵谋划此事，零零散散用了许多年，废了不少精力寻找材料和合适人选，建立据点，便是此地，但这阵法注定只可以大量传送魔物一次，仙域的人很快就会发现魔物来源而毁去阵法。主上只图谋给仙域制造一点小麻烦，但现在据点被尹鹿纪筝二人发现并且进入，主上让我解决此事，不然就——杀了我。”

冰冷的三字落下，曲欢嘴角牵起笑，冷漠无情又鄙夷讽刺，“姐姐要向他们揭发我么？”

秦肖肖原本是想揭发的，但是曲欢口中的“主上”会杀了他，秦肖肖不得不停下来重新思考对策。

“主上是谁？”

“轩辕家家主。”曲欢即答。

轩辕家是镇守边界的世家，无论哪个世家皆深厚底蕴，有那么几位修为高深的老祖坐镇，秦肖肖毫不怀疑一个世家能够钳制住曲欢，因为曲欢再厉害，毕竟只是一个孤一的修者。

但她不解，“轩辕家是正道，怎么会勾结魔物？”

曲欢笑起来，“那姐姐得问他们了，我如何知晓他们的想法？我只是他们手下一个办事的人罢了。”

秦肖肖理智上觉得曲欢不服管教，怎么可能帮世家做事，但是又想起原文里，反派曲欢也不是没有当过世家的走狗，他弱小时，可是什么都干过。

思绪静了静，秦肖肖看向曲欢面上的掌印，有稀微悔意，问：“那怎么办？”

“看姐姐如何选了。”

选他，亦或是选其他人。

秦肖肖很想同曲欢站在一道，让曲欢不做危害普通百姓之事，然后劝服曲欢和她一起从轩辕家的桎梏下逃开。但是曲欢的意思明确，他站轩辕家那边，看秦肖肖如何选择。

秦肖肖选不出来。

普通百姓和曲欢，她都放弃不了。

秦肖肖拿了药膏，帮曲欢的面颊上药。她怀疑曲欢自己可以控制伤口愈合，不然疤痕不会如此触目惊心，让她更加愧疚。

她是气狠了才打曲欢，她以为事情是曲欢谋划的。

这事情完全符合反派曲欢的逻辑，他不会管魔族死活，去到仙域十八州的魔物会被修士屠杀殆尽，更不会管人族的死活，魔物被杀死前会蚕食目之所及的一切，反派曲欢会觉得，以命换命狗咬狗，这戏不好看么？

秦肖肖茫然无措，因为她只了解反派曲欢，而不知现在的曲欢是何思何想，究竟站哪边。

他对于人族的态度实在暧昧不清，就暮色镇的十六个人族女孩，秦肖肖有施救之心却无施救之力，她们最终是曲欢救下来的。

暖洋洋的春色下，秦肖肖却觉满心烦闷，置身冰冷。

还是曲欢问她：“疼么？姐姐的手都红了。”

秦肖肖这才看向自己的手心，一片青紫，更加无言以对，那一巴掌，她毫没留力气。后果就是她把乖巧的曲欢打没了，现在曲欢看人的眼神冷冰冰的，她再想亲近，曲欢会避开。

上完药，硕大的巴掌印还在面上。秦肖肖拿出胭脂水粉想帮他挡挡，曲欢扭头避开，不再配合。

她便也不管了，是以纪筝开门，先看到面色沉沉的女孩，后又看到女孩身后，脸上顶个大巴掌印的小师叔。

-

“师妹……师叔……你们打架了？”

纪筝惯常自来熟，虽不是衡赪宗的人，但也跟着尹鹿喊人。现下很懵，眨眼不见，好脾气的师妹沉了脸，好相貌的小师叔破了相。

他还凑上前去，看看曲欢破了的嘴角，伸手去碰，“啧啧，这多用力啊打成这个样子？”

本来面无表情的曲欢瞬间黑了脸，尹鹿忙把纪筝拉回来。好友昨夜在屋中同样的位置差点被人掐死，现在一点也不长记性，又去招惹人家，尹鹿无话可说。

秦肖肖道：“我知道这里的事了，师兄，纪兄，你们先去搬救兵，我们在这里守着。”

纪筝不依，“你们多危险，这里魔物虎视眈眈。”

尹鹿同样不赞同，“我们不会扔你们独自涉险。”

秦肖肖摇头，晓之以理，“这里的事我们解决不了，何不去搬救兵？恰他在这里还未失信于其他人，可以挡一段时间，你们快去快回，带着助力回来。”

她说的确是可行方案，纪筝和尹鹿留在这里也解决不了事情，可若要他们走，那曲欢和秦肖肖必然陷于危险之境，组织高层迟早会发现曲欢的“卧底”身份，知道是他毁坏了组织行动而要除掉他。

纪筝和尹鹿还是不愿意走，觉得这太危险。

秦肖肖语气沉稳，娓娓道来，“我们不能一起走，若我们四个都走了，打草惊蛇激怒了他们，他们提前行动就完了。我们的性命微不足道，但我们身后的普通百姓不能出事，为了他们，我们危险一些又如何？”

尹鹿深深望着她，终于点了头。

纪筝急道：“没有更好的办法么？我和尹兄已经败露，换我们留下，你们去搬救兵！”

秦肖肖摇头，“纪兄，你们既已败露那便更应该走，你们每拖一秒危险便加重一分，曲欢混得职位比你们高些，这里的人暂时还奈何不了他。”

纪筝泄气极了，但片刻后振作起来，郑重地应下，“那你们可一定要小心，我们会带着救援回来的。”

秦肖肖点头。

尹鹿插入，“其实师妹你可以跟我们一起先离开，师妹留在这里只会让师叔担心，”他看向曲欢，“我答应师叔，一定不会让师妹遇到危险，会把她安安全全带回宗门。”

曲欢桌下的拳头握得更紧了。

尹鹿像是天生与他作对一样，一定要拆开他和姐姐，偏偏美其名曰是觉得他关心姐姐，他舍不得姐姐犯险。

曲欢很舍得！曲欢不能更舍得！他恨不能先杀了这两个碍眼的东西，再杀秦肖肖！

秦肖肖笑笑，握住曲欢的手，“师兄，他是我弟弟，我怎么会抛他一个人在这里？”她诙谐地比个笑脸，“就算师兄觉得我修为弱帮不上忙，可是我弟弟就是小孩子心性，需要姐姐呀，我还是能起个‘安慰剂’的作用罢。”

尹鹿想起他们晚上住一间屋，知道他们肯定不止是姐弟关系，觉得秦肖肖是恋爱脑上头偏要陪着曲欢涉险，还想再劝。

秦肖肖却道：“师兄快些走吧，我的心意不会改变，我会陪着他的。”

-

尹鹿和纪筝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客栈，客栈里许多人站出来，像一尊尊黑脸塑像般立在院中，视线落于他们二人上。

塑像打量着院落里曲欢的神色，想动手，不敢动手。

尹鹿和纪筝就这样出去了，院中无人敢拦。

塑像们眼神不解，但到底没多问什么，一声不吭地回到屋中。

秦肖肖和曲欢也进屋，秦肖肖心惊，“这么多全是魔物吗？”

曲欢合上门，目光沉沉，一步步逼近秦肖肖，“姐姐选了他们，姐姐不顾我的死活，姐姐不信轩辕家家主会杀我么？”

秦肖肖没见过这样的曲欢，属于曲欢的锋利一面此前从未对着她。

秦肖肖背部已靠上了墙，“我怕你杀他们，只能劝他们先走。我选的也不是他们，我选的是他们带来救星，毁了阵法，救下会被阵法侵害的普通百姓。”

“那我呢？”曲欢缱绻地摸着她后脑的头发，摸得秦肖肖全身战栗。

“我会陪着你。”

曲欢的手从后脑向下，经过耳侧，握住后颈，冰冷触感叫秦肖肖又抖了一下，曲欢掐住她的脖颈，冷笑道，“陪着我去死吗？”

秦肖肖梗着脖子，直直望进曲欢眼里，“陪着你，无论是生是死。”

作者有话要说：肖姐信奉“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只是这回她拖着她弟弟一起了哈哈

曲欢：姐姐不信轩辕家家主会杀我么？

轩辕家家主：老大！你别这样我害怕啊嘤嘤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