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厩中光线昏暗,缕缕阳光从木棚随处可见的孔洞射入,空气中漂浮着细密的尘埃,到处弥散着一股难闻的味道。
林逢月手里攥着一条柳枝,逗弄着一匹背高与她胸齐的小白马,片片柳叶在马儿洁白的面颊上扫来扫去,马儿似乎有些不耐烦,甩着头嗦嗦地叫唤,直到逢月从布包里取了两颗饴糖喂到它口中,小白马才又乖乖地不动了。
苏景玉双手抱在胸前,站在马厩外静静地看着她,恍惚间仿佛回到自己七岁时,孟氏执意要将母亲生前亲手布置的庭院尽数拆除重建,他哭着去求父亲,说那是母亲留给他唯一的念想,可惜父亲并没有帮他,那日他就如同她一样,一个人躲在马厩里。
“你还会骑马?”苏景玉声音轻缓柔和,仿佛是怕惊扰了岁月。
逢月转头,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手里的柳枝垂下,“会,骑得还可以。”
她半晌才答话,显然还在为一大早撞到头的事生气。
苏景玉慢悠悠踱到她跟前,指尖正要撩开她鬓边的碎发,林逢月一把挡开他的手,向后退了两步,衣袖撩起一阵徐风,鬓边的碎发被吹向一旁,苏景玉的视线落在她额角的伤处,稍稍消肿了些,颜色也没有一早那么红了。
“早上并非我见你要撞到头故意躲开,碰巧而已。”
苏景玉轻声解释。
林逢月一脸不以为然,手指探进布袋拈出一块饴糖放进嘴里嚼着。
苏景玉惊得俊眼微瞪,难以置信地撇嘴,“你那只手刚喂过马,自己又拿饴糖吃?林逢月,你……”
“不要你管!”逢月忽地转头,口中的饴糖在粉嫩的腮帮上鼓出一块豌豆大小的凸起,“小白马比你干净多了!”
苏景玉竟一时语塞,气的双手掐在腰间,叹息着背过身去。
短暂的沉寂过后,马厩外,小厮躬身来报,夫人请苏世子和少夫人去膳厅用膳。
苏世子和少夫人……呵,连小姐都不叫了,这林家还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苏景玉轻哼,随即向林逢月唇角一勾:“走吧,少夫人!”
“少夫人”三个字故意咬的重了些。
林逢月狠狠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甩开柳枝,将饴糖塞进袖袋里,足下生风一般向膳厅奔去,穿过花园时还专挑有窄路、石阶、弯道的地方走,频繁地左转右转,累的气喘吁吁,却依旧甩不掉他。
苏景玉就像膏药一样贴在她身边,与她并肩而行,双手负在身后,边走边神情闲适地欣赏花园的风景,气的她七窍生烟。
膳厅正中放置着一张九尺长桌,桌上摆着各式珍馐佳肴,婢女们手托食盒鱼贯而入,将桌上仅有的空隙填满。
酒器茶盏非银即玉,各个玲珑剔透,精美绝伦,全然不像一场家宴,而是款待贵宾的架势。
林佑与焦氏早早到了,端坐在正位和左侧首,满脸堆笑地招呼苏景玉在右边侧首坐了,林世新和姜娴站在焦氏身边,见到苏景玉坐下后才双双落座,林玉瑶和姜姃坐在最末。
林逢月挨着苏景玉坐下,她害怕再次面对焦氏那冷漠疏离的眼神,低着头,呆呆地看着面前的碗碟。
林佑一心想着好好笼络住苏景玉这位女婿,继而拉近与定远侯府的关系,至于是哪个女儿嫁给他并不重要,席间对逢月不算亲厚,却也丝毫看不出敌意。
焦氏时不时与苏景玉闲话家常,热情周到,但每每视线扫过逢月,眼底的寒意便不经意间升腾起来,姜娴和林世新同初见时一样,看都没有看过逢月一眼。
正午时分,薄云散尽,一缕阳光透过对面的雕花槛窗映在逢月脸上,粉嫩的面颊艳如桃花,透若冰雪,看不出半点瑕疵,只是在如此亮眼的光线下,碎发不足以盖住额角的伤处,看起来更加显眼了。
姜姃一眼瞧见逢月额角处又红又肿,眼尾一挑,手中的团扇挡在唇边凑向林玉瑶轻语,眼里的幸灾乐祸呼之欲出。
林玉瑶抬眸,视线随着姜姃一起扫向逢月的额角,又眼含深意地看向苏景玉,惊讶之余渐渐显露出一丝欣慰。
苏景玉客套地与林佑推杯换盏,余光却始终扫向对侧,不曾错过片刻的精彩。
他轻嘲一笑,挽起宽大的衣袖将杯盏置于桌上,看向身边始终垂眸不语的逢月温声开口,“你怎么不吃呢?”
话音刚落,夹起一大块桂鱼放在她盘中,“多吃点。”
桌上陡然安静下来。
苏景玉突如其来的举动让逢月不禁征愣,抬眼看向他,他冲着盘中轻扬了扬下巴,目光清澈柔和,没有半分嘲弄、戏谑的样子,她不好当众拒绝他礼节性的关怀,即便没有什么胃口,也执起银箸,夹下一小块桂鱼放在口中。
紧接着,苏景玉箸匙并用,鸭胗、杏脯羹、山药糕……几乎盛满了她面前的碗碟。
逢月盛了一匙杏脯羹喝下,不经意间抬头,林玉瑶眼中的难以置信、嫉妒、不甘,比阳光更加灼目,刺的她慌忙垂眸,紧抿着唇,压抑着心底不断涌上的委屈与酸楚。
当初是姐姐欺瞒了她,她才不得不嫁给苏景玉,等到花轿上门,木已成舟,姐姐又偏偏喜欢上他,还因此怀疑她、怨恨她,她心里并非对姐姐没有一丝抱怨,可她毕竟自小长在林家,与姐姐相伴长大,十几年的感情她不愿也不忍割舍。
苏景玉的关怀无疑将她与姐姐之间感情的裂缝撕的更深,她胸口滞闷难忍,面上却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地吃下他夹来的桂鱼。
味同嚼蜡。
午膳过后,桌上的美味尽数撤去,换上了一壶最上等的西湖龙井,苏景玉边饮茶边又与林佑和焦氏客套了一阵,方起身告辞。
日头西斜,阳光正好,驱散了风中的凉意。
两扇朱红大门向两边拉开,林佑带着全家一直将苏景玉送到林府大门外才止步,逢月跟在苏景玉身后迈出大门,滞闷的胸口终于舒畅了些。
马蹄声阵阵,苏府的车夫赶了两辆马车过来,顺子不知去向,四喜在苏景玉面前不敢怠慢,候在车边等着伺候。
陡然间,苏景玉修长的大手从红纱衣袖中探出,一把握住逢月的左手,五指如游鱼般滑入她的指缝。
一股温热瞬间自掌心传来,逢月下意识地用力挣脱,却被苏景玉紧紧扣住,半点也挣脱不开。
顶着众人灼灼的目光与他这般亲密,逢月脸上登时一阵发烫,局促地低头,唯恐再次撞上姐姐那双怨愤的眼睛。
苏景玉向林佑与焦氏略一颔首,“多谢岳父岳母大人盛情款待,小婿与逢月告辞了。”
他转身将扣住逢月的手向上抬起,示意她上车,四喜忙俯身上前扶她。
车上的帘幔敞开着,逢月紧抿着唇,手上用力想要挣脱,苏景玉紧紧扣住她不放,极慢地眨眼望向车窗外,幽黑的眸子从林家众人脸上一一掠过,沉声吩咐车夫,“走。”
马车渐渐远去,林府众人转身进府,姜姃边走边狠狠翻了个白眼,摇着团扇遮在唇上,一双丹凤眼瞟着林玉瑶,嘴里啧啧道:“若说有手段,还得是你这妹妹!成亲时装的心不甘情不愿的,这才几天啊,就把苏世子给拿捏住了!”
林玉瑶低头不语,下唇咬出一道白线,心中妒意更甚。
马车起步,逢月终于挣脱了苏景玉的手,愤愤地揉着被他紧扣得发白的手指。
帘幔迎风忽起忽落,午后的阳光一晃一晃地照在她气呼呼的脸上。
“苏景玉,你我之间不过是一年之约,又不是真的夫妻,为何要装得那么亲密的样子?你到底要做什么?”
若说在膳厅里,他当众为她夹菜是出于礼节性的关心,但在林府大门前,他紧紧扣着她的手不肯放开就太过分了。
姐姐喜欢他,因为他与她生了嫌隙,他竟然还当着姐姐的面与她亲近,害得姐姐与她积怨更深。
“呵!”苏景玉无奈地靠在椅背上地哼笑,“果真还是小人行径,不识好歹!”
“我……”
逢月涨红了脸,指责抱怨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适才她满脑子都是姐姐嫉妒、怨愤的眼神,气急之下对这位“始作俑者”的责问脱口而出,丝毫未想到苏景玉是因为看不惯林家人对她的漠视甚至敌意,所以才故意表现得与她很亲近,想替她撑腰。
“自以为是!”逢月嘴里闷声嘟囔,心底却有一丝丝暖意升腾起来。
苏景玉低头四下翻找,俯身从脚凳旁捡起扁圆形的铁盒递给她,“把这药擦上。”
“不用了。”逢月额角的伤已经不怎么痛了,轻轻推开他的手。
苏景玉眉间一蹙,把药盒强塞进她手里,“我是让你用这药压压身上的马粪味,瞧你这副样子,哪像个大家闺秀!”
“苏景玉!”林逢月恼羞成怒,一把将手里的药盒摔到他身上,心底刚刚萌生的一点点感激之情顷刻间烟消云散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可爱们周末快乐吖(*^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