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挨了板子的顾御医一瘸一拐地跪求面圣。
燕韫没理会。
他俯身坐到榻沿处,身躯笔挺,冷冰冰地模样,狭长的凤眸却闪烁着从未为人所知的一丝疲惫——
“怎么,是不是发现朕又来了,你心里很得意?”
“夏未你是吃准了朕不会放手是不是?”
“这数月以来,朕围着你的病体奔波,朕担惊受怕,朕自责后悔……这些你都知道么?”
“不错,从前是朕错了,朕也知道错了,你既然活了过来,难道就不能给朕一次改过的机会?”
“你凭什么替朕做决定,用身子为朕炼制炼丹?”
“你不说话是甚么意思,朕都这样了,你还想怎样?”
……
燕韫猛地一拍榻沿,“腾”地站了起来。
偏头看向榻上少年,他的面容在昏黯的烛火中有些阴森,却依然可见那抹难消的余怒,化作幽怨与不甘,仿佛枉死的冤鬼一般,凤眸狭长,汇聚在眼尾,泛成了一抹殷红。
可就在这时,燕韫看到榻上的少年竟睁开了眼。
这是都听见他说的了?
终于肯睁眼看他了。
燕韫心头首先闪过狂喜,可这喜意竟然连三秒都没能持续,不待心思再有翻转,结果就见少年又瞌了上眼,脸色仿佛极度厌倦。
“你……”
燕韫火气上涌,欺上前,大掌去拿他。
就在这时,殿门突然被顾御医从外面撞开,他战战兢兢道,“皇上,夏侯爷他还没有神智清醒呀,您可下手轻些……”
若是给弄坏了,到时被灭三族的,还是他们这帮太医院的人。
这可真是捅了马蜂窝了!
闻言,天子身形僵住。
龙颜之上有一瞬的空白。
这时燕韫探出去的手忽然改为抚,落到少年颈间,轻轻抚摸,能感知到少年微弱的动脉处的跳动。
所以,他刚刚这么一通生气,全部都白瞎了?
“他何时能真正地醒过来?”
燕韫淡声问道。
依然是冷冰冰的表情,但是,语调却缓和了极多。
“皇上容禀。”
顾御医拱拱手,把他们的对夏侯爷的诊断都说了出来。
原来一开始用的药致使侯爷睁开了眼,但是却始终无法真正清醒,恢复理智。
是以,他们已经派人去了刑部,找兴贤要方子。
此前兴贤就交待过,在炼制夏侯爷为丹药之际,事先熬制了特殊剂量与成份的汤药,因夏侯爷主动要求不想感到痛与神智,所以剂量用得实为不少。
这种强“添加剂”式的麻沸散之汤药,的确使夏侯爷一直感觉不到疼痛,但也无法真正清醒。
甚至是时间一长,怕是会对夏侯爷的脑部产生不可逆转的损伤。
“你的意思是,他会变傻么?”
燕韫眼角微微上挑,平心静气地问道。
顾御医迟疑了下,拱拱手,答了个“是”。
本以为皇上会为此大发雷霆,但是,却不曾料到,皇上对此竟然没有一丝丝的反应。
顾御医少不得要揣测圣意:是不是夏侯爷若是变成傻子,皇上非但不会生气,反而还会因此庆祝?那么派去了那刑部大牢找兴贤问话之人,是不是要他们无功而返才是最好的结果?
或许吧。
顾御医思绪刚到此,就听到殿外传来了一阵阵的嘈杂的声音,他正欲开口,皇上已先一步到殿门口,看着门外,冷声询问,“发生何事?”
外面众太医听说消息急作一团。
正寻思着跟顾御医商量之后,再酌情向皇上禀报。
但是谁料到,就这样突然撞到皇上的枪口上。
“皇上!”
人群之中,突然冲出来一个人影,正是刑部尚书田正,他这次匆匆而来,可不是为了战事,是因为刑部大牢突发了一件奇事,“皇上,刑部大牢被贼徒闯入,兴贤神医他……”
听到这话,皇上尚未出言,而顾御医已先沉稳不住,急道,“兴贤他怎么了?”
田正白了顾御医一眼,转头向皇上继续禀报,“兴贤神医他被杀了,请皇上恕罪!”
刑部有不察之嫌。
而且皇上特意嘱咐,不能让兴贤死,现在人却死了,田正听说之后急忙带着邢刃一同前来求罪,想得到皇上的宽容。
“可有查出是何人所为?”
这次说话的还是顾御医,看他眉头急皱。
仿佛是比皇上还焦急。
田正更不悦了,这仿佛他不是在向皇上禀报,而是在向顾御医禀报似的。
不等田正说什么,顾御医又道,“只是被杀了,可还有别的异常之处?”
当即,田正顿时不说话了,翻着眼瞪着顾御医。
只不过双方僵持不过数秒,天子就开了口,“田尚书,没听到顾御医的问话么,说。”
连皇上都这样,田正当即收敛起浑身地不悦,恭恭敬敬地禀报,“皇上,事情很奇怪,兴贤神医虽死,但却被人剜去了双眼、舌、以及五脏六腑,大牢之中只留有他的躯体,经仵作验查,神医身上的伤口都是齐整且锋利,刀伤之地并无半丝错漏,应该是一个贯于使刀的好手所为。”
“药方呢?”
“这个……”田正不明所以。
那方顾御医却开口禀道,“兴贤已死,既然他没有写下药方,恐怕……没有药方了吧!?”
没有药方,就解不开夏未身上的药效?
所以夏未就会变成傻子么?
燕韫冰冷的容颜轻轻一动。
殿外的夜色格外阴沉,天上一颗星辰也无,看着明日又将会是一个大阴天,许是还要下雨。
君臣之间,谁都没有再吭一声。
就在这时,院子外头传过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耳力绝佳的御林护卫立时纵起,下一刻,便将外头偷听那人给捉到了皇上面前,灯火通明的王府宅院内,皇帝能清晰地看到此人竟是一名妙龄芳华的少女,黛眉淡若远山,尤其出色,着一袭浅紫色衣裙,竟然弱不胜衣,她跪在光影之地,却是妩媚无尘,秀致非常。
“民女秦淮儿拜见皇上。”
明明是个偷听的料,可她竟然扮得如此恍惚无辜,同时又格外名正言顺,令人错误地感觉,好像她是被皇上召来的,而不是意外来客。
“何人?
燕韫瞥了眼这女子,旋即便厌恶地皱起眉头。
他最讨厌没规矩的东西。
何况这女子持美行凶,意图太明显,让曾经身为皇子的燕韫,几乎再一次回到过去,后宫之中那帮为了皇宠争奇斗艳的女人,太熟悉的配方与味道,令燕韫根本就不需要去分辨。
”民女秦淮儿,是夏侯爷的表妹。“
秦淮儿小鹿乱撞,她却自认为做得十分得体,而且刚才皇上还看她了。
”她怎么进来的?“
燕韫朝左右问道。
实际上这个时候他心里已然清楚,这女子便是被送入王府用来侍候夏未之人。但是,这个时候燕韫才反应过来,秦淮儿并不是真正来侍候夏未的,而是为了侍候帝王,夏未只是被利用的”中间人“,燕韫是关心则乱,至于要纳了这女子为妃,真是笑话!
这时杨管事跑过来,”皇上,是属下将她放进来的,她是帮着捣药煎药的,归傅千珍管理,这会……想是偷跑出来的了。“
”是吗?“
燕韫露出沉吟之色,”既然是偷跑出来的,那便打断腿好了,拖下去。“
”皇上……“
秦淮儿大吃一惊。
不等她反应过来,已有御林卫将她拖着往外拽。
秦淮儿都慌了,她以为只是吓吓她的,可是竟然真的要打她,她吓得花容失色。
外面很快传来美人求饶之声,但也很快消弥无声。
这期间,燕韫已经思虑了刑部大牢一案,下旨刑部大理寺京兆府一同查找杀害兴贤的凶手,另外加强王府守卫,御林卫又增加了两队人马,将这王府保护得水泄不通。
说罢,燕韫转身回了殿里。
杨管事立即跟了进来,”皇上,这夏侯爷的药……“
您把人的腿打断了,这捣药可就傅千珍一个人干了,怕是供应不及呀。
燕韫长眸浓浓地望着榻上的少年,低低道,”你去告诉顾御医,让冠军侯醒来既可,其他的……不必在意了。“
杨管事不懂皇上这话的意思。
出去转告顾御医的时候,顾御医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叹息一声答应下来。
铁音听到这个消息,这就赶往殿内,”皇上,不救夏侯爷了?“
这就看到皇帝正弯身,手指触碰病榻上少年的脸颊,全身上下沐浴在昏暗的殿内光线之中,优雅,从容。
”这不是活著了?“燕韫道,头也未回。
铁音都从顾御医那里听说了,“可是皇上,夏侯爷说不定会变傻,他不再是从前那个夏侯爷了啊!”
“不是又何妨?只要他愿意呆在朕的身边就可以。”
燕韫凝了下眉头,很快就又舒展开了。
仿佛释怀了一样。
夏未不要怪朕,朕也是无法。
为了留住你,朕愿意尝试任何的方式。
他仿佛快乐地说道,“自今日起,你在此守着夏未,朕怀疑,那杀了兴贤之人应该是冲着夏未来的。”
雍容华贵的凤眸似冰天似雪冬,落在了少年身上——
夏未……夏未……这不会是你事先安排好的吧。
作者有话要说:祝大家节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