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洋洋的热流在殿内流淌,这玉鸾暖阁比皇宫内任何地方都温暖如春日。
空气静谧至极。
渐渐地连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
众宫奴谨慎地低垂下头,对于上方所发生的任何事情,不敢闻问。
这毫无声息的氛围,也把夏未给闷得不行,他自觉是一点都不怕燕韫的,但身为阶下囚,如果没点觉悟,那就太不够聪明了。夏未已不像从前那样傻,被忠诚的主人连杀数次,却找不出原因。
现在他夏未并不苛求这原因,只知道,在皇帝燕韫的眼里,他夏未只不过是一条无用的废狗罢了。
呵呵,可是在他夏未的眼里,燕韫同样是无差别杀人的疯狗。
所有情绪都掩在心底,夏未动了动,纵然此刻心如擂鼓,也视若无睹。
这样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
夏未拂开锦被,下了御榻,脚落地时,明知会有怎样后果,他却浑不在意,同一时间,恭声拜道,“夏未参见皇上。”
因许久未说话,他的声音吵哑虚弱,因低垂着头,掩盖下了他玉面上怎么都压不下的撕痛。
“爱卿免礼。”燕韫道。
他的声调一如昨日,上位者毫无喜怒的惯常语音。
暖阁内半晌没有起身的动静。
燕韫仿佛嗤笑了一声,道,“爱卿,为何不起身,难道你要一直这样跪下去?”
仿佛早看透夏未的逞强,燕韫背手而立,好整以瑕地看着跪在脚下的少年,等他自行起身。
要么,他其实可以向皇帝服服软。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僵持着。
燕韫毕竟需要台阶下。
苏公公久在宫,这一刻他瞧出来了,看似窘迫的人是夏侯爷,实际上却是皇上啊。
何况这七日以来皇帝对侯爷无微不至的照顾,苏公公早就瞧出其中的隐蔽的情愫。
遂,苏公公上前两步,刚要开口给皇上递台阶。
可哪里料到,燕韫一道凌厉的目光扫来,苏公公一个激灵,就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嘴。
与此同时,铁音却大步上前,口中说道,“侯爷大病初愈,微臣扶侯爷起来。”
说话间,人已到达夏未身前,大掌扶着这少年瘦弱的手臂,却见他委实软弱无力,于是另一只大掌落在少年肩头,半扶半提地将人从铺着厚厚凤纹织锦撒花地毯上抬起来。
只是铁音到底是高估了这位夏侯爷。
下盘软绵绵毫无力量的夏侯爷,几乎这具身体都成为无用的累赘,迫得铁音不得不拦腰扶抱住他。
只是手还没落到夏未的腰间,顷刻就被一只专横的力量,将人抢夺走。
苏公公目瞪口呆地看着将夏侯爷“夺”走的皇帝。
而铁音却对此已经习以为常。
喉头中一阵腥甜,夏未在一阵天悬地转中,落入一个热烈却熟悉的怀抱。
顾不得去分析这些,他咬住唇,习惯性地咽下那铁锈味道令他恶心的液体。
眼前一片“星光璀璨”。
耳朵嗡鸣作响,夏未不清楚之后发生了什么事,似乎有人硬掰开他手嘴,将里面涌出的液体轻柔擦拭,好像身体又被放倒,皮肤触到丝滑软绵的锦被,有人疾叱了句“召御医来!”,之后是一片混乱的脚步声,他不适地捂住额头,这样的晕眩与疼痛,太熟悉又太想逃离,他闭了闭眼,想要看清楚眼前人,一手紧紧拉着对方的衣襟,想要告诉这人,给他哪怕一只碎瓷片也好,好让他结束这一切。
燕韫心想,夏未既然清醒过来,便无有大碍了?
他费了近半个月要救的人,终于是安然无恙。
本没想让其下跪地。
不近,既然愿意以下跪来破解尴尬,朕准了。
可是,跪在地上不起来是何意。
看着心腹铁音要抱人,燕韫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直接出手将人抢夺。
当时,皇帝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饶是夏未病着,但现在却被他养得多长了一些肉,身子也比从前有份量,沉甸甸地,骨头都不硌手了。
可是,怎么就突然吐血了呢?
众御医快步前来入暖阁诊治,皇帝心情极差,冲口一阵臭骂:
“朕原以为,尔等不是废物。”
“现如今再看,朕要你们有何用?不是说心腑之疾么,为何治不好?!”
御医们吓得不轻,自打夏侯爷病了之后,皇上的脾气一天比一天差。
上位者的不怒自威呢。
上位者的深沉呢。
都去哪了?
众御医纷纷告饶,同时也极为冤枉:“皇上,夏侯爷心疾非疾,而是重创所致。”
“是啊皇上,微臣此前已查知,夏侯爷他心俯剧毒残留,且又遭受刑伤,能活着已是不易,其统摄五腑六俯之力衰败,夏侯爷时而晕厥不醒人事,便是正常的了。”
众御医虽慑于龙威,但话还是要说清楚的。
把人救醒,那已是了不得的功德。
神仙来了,也不过如此,除非换一颗心,但那又岂是人力所能及?
闻言,燕韫冰冷的龙颜掠过一丝阴霾。
他薄唇微抿,须臾,启唇,正要说什么。
铁音赶在前头,连忙截道,“皇上,方才夏侯爷似乎是看到您,您了……”
看到您抱他了。
“微臣觉得,侯爷似乎很感激皇上的救命之恩。”
铁音这马屁,拍到皇帝的心槛上了。
只是众御医却觉得莫名其妙。
而,皇帝听到铁音这话,却是冷颜略缓,本来欲出口的话,也在倾刻间散去。
见状,只有铁音暗松口气。
顾御医乃是太医院之首,他极不赞成华大夫那所谓用他人心头之血供养病患的作为,简直是罔顾人伦。
出了玉鸾暖阁,顾御医叫住铁音,私下要他劝谏皇上,怎么能允许这等事发生?
铁音恰好也要话要对他说,“顾御医,您尽管救治夏侯爷,其他莫问。”
“这怎么说?”顾御医一肚子话堵回嘴里,很不高兴地问道。
“依御医您看,咱圣上是那种容易被蒙在骨里的昏君?”
铁音问,倒是令顾御医说不出话来,就听铁音别有深意地又道,“江南前都指挥使吕焱,您可知?皇上去了一趟江南,吕焱就那样个结果了。如今皇上命御医们诊治夏侯爷,顾御医您想想,是吕焱好,还是升官发财的章氏兄弟好,您自个儿考虑。”
这话说得顾御医直接出了身冷汗。
黄昏。
夏未悠悠醒来,看清楚时,发现自己还是在这玉鸾暖阁。
轻轻闭了闭眼,他挣扎着要起来。
发现整个身体都非常沉重,动一下,胸口一阵波荡,那股熟悉的腥甜又涌上来。
夏未眼前发黑,不禁又躺了回去,轻轻瞌上眼。
就在这时,他听到一阵刷刷声。
星眸微睁,夕阳余辉,穿透雕花棱子门窗,直直射到不远处,只见坐在那的明黄衣袍的年轻帝王,正轻锁眉心,手执长卷,一手运笔如飞。
另一边是搁置撂高的似小山般的奏折,等待着被查阅。
皇帝卸去了惯以示人的冰冷威严,取而代之的是漱石枕流般的深思与摩挲的情绪。
是从不曾示人过的。
病榻上的少年不由一怔,星眸睁大,印证般地仔细看过去。
之后发现,这是真的,并非梦境。
而这个在办理公事的男人,也真的是燕韫。
与夏未所认识的燕韫,完全不一样。
眼前这个,像是燕韫的另一面,有情绪,像是个真正的人。
可……那又关他什么事?
似乎是察觉到空气中那股淡淡的波动,燕韫若有所思地扭头过来。
看到病榻上的少年,正忡忡地望着自己。
蓦地,燕韫丢下手头事务,大步而来,察觉到少年星眸中的空旷,不由令燕韫思及当初江南赏花时二人的相见,那时少年失智,眸光与此时一模无二。思罢,燕韫心头莫名一堵,大掌已急急落在少年额头,探拭温度,同时另一掌轻拍他玉颊唤他,“夏未?!”
夏未回过神来,星眸一动,看着面前这张不再冰冷,却格外急切的龙颜,“嗯……”低哑的嗓音本能地回应了一声。
同时伸手想扒拉开他,奈何身体没听使唤。
“很好,你回来了,朕便放心。”燕韫明显松了口气。
触到少年眼睛里冰封的冷漠与疏离。
燕韫不禁伸出手,在少年脸上用力揉一把,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些距离都抹掉。
与朕早已有了肌肤之亲的人,怎可这般拒绝朕?
“来人。”
“传膳。”
皇帝令下,暖阁内,一阵窸窸窣窣之声。
苏公公领着一众宫奴准备御膳,同时将皇上的公务奏本等都撤下去。
御制燕窝,蜜酱鱼翅,榆蘑如意卷,炸鲜虾饼,什锦鸡丝……
琳琅满目的御膳,香气四溢地靠着病榻摆放。
夏未刚刚从被揉脸的吃惊中缓过劲儿来,就看到放在面前的宫廷御膳。
只是若放在从前身体好时,自是胃口大开。
而今,他再看这些食物,却觉得与之绝缘一般。
尝尽苦药的味蕾,早已僵涩木然,欠缺反应。
钱常侍候夏侯爷用膳。
夏未却轻摇下头,表示自己没胃口,并不能吃得下。
“你不肯吃,是要朕亲自喂你?”
下一刻,对面传来一道冰冷的嗓音。
闻听燕韫如此冰冷无情,夏未内心更加心无旁鹜,只求速死。
可谁知,钱常却捂唇轻笑,小声对夏未说道,“侯爷,您可莫要再任性了,您昏迷时,都是皇上亲自喂您吃药,若是现在还要皇上服侍,皇上哪里还有面子……”
后面的话越说越低,却还是被对面的燕韫听得去,只见皇帝依然冷着脸,似乎什么都没听见一般。
夏未却是吃惊不已,禁不住朝对面那冷冰冰的男人看去。
只见燕韫一本正经地将菜肴中软烂的肉靡精心挑出来,放到自己面前的瓷盘中。
夏未见状,震惊地问道:“这……给我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