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休沐,免早朝。
初棠悠悠醒来,双眼眯出半条缝,模糊中似瞧见程立雪伏案提笔,或圈或写,周围还堆着好些纸张书画,不知是何物。
他咛了声,懒洋洋踢开被子。
“醒了?”
程立雪闻声望来,起身。
候在殿内的宫女顺势收走案上的东西。
路过的宫女,余光艳羡擦过床上的小哥儿,太子妃的赖床劲儿愈发严重。
若是脑袋上长出双茸茸尖耳朵的话,那便十足是只慵懒的小猫。
大抵是被陛下娇养的缘故,但那又何妨,陛下乐在其中,日日来哄人,比上早朝还勤。
虽然她们也不懂陛下为何迟迟不立后,可将人捧在手心里呵护的行径,她们有目共睹。
上次还有个宫女自认姿色过人,存心勾引陛下,被一道圣旨遣出宫,陛下甚至口谕六宫,谁若再有不该有的心思,即刻杖毙。
这眨眼的功夫。
陛下已来到龙榻边。
初棠一条腿还晾在大黄身上,手背揉揉眼眸,又歪着头埋进枕头里,只露出小半张脸。
程立雪掂掂那蜷缩的指,引得人闷头轻哼了声。
他指尖又轻轻戳戳底下人微鼓的腮帮子,惹得人小脸皱巴蹬了蹬腿,如在控诉不满。
“还不起?”
“哦。”
初棠尾音软绵,睡眼惺忪咕哝声,在宽大的龙榻懒懒滚了圈,然后便没有动静。
大黄见状,也爬起来拱人,愣是没将其拱醒,它双耳耷拉,泄气趴下。
“……”
程立雪侧身坐下,伸手穿过初棠的臂膀,将人抱进怀里轻抚肩背。
初棠脑袋枕在那方胸膛,双手惯性攥着某人衣襟,熟悉的药草清香一点一点驱散他残存的睡意。
小半刻钟后。
软软糯糯打着个哈欠,初棠不解地含糊道:“以前有就算,怎么现在还一股子药味呐?”
他眉眼轻弯,毛茸茸的脑袋耸动几分,像只好奇小猫蹭蹭人:“腌入味了吗?”
程立雪下颌抵着他头顶:“嗯。”
那人转手握住他踩在榻的脚,捂热些许,才悉心套上罗袜,穿鞋添衣。
铜镜前。
身后人正替他梳发,初棠突发奇想从妆匣抽出根笔:“小橙子,会画花钿吗?”
程立雪不语,却也接过笔。
初棠昂头点点眉心:“帮我画个上弦月,我就可以变身初青天,明察秋毫!断案如神!”
大抵是程立雪早已对他那些天马行空的无厘头言行习以为常,也不多问,更是总遂他意。
几乎瞬间,头顶落下不假思索的应允:“好。”
语毕,那人指尖挑起他下巴,微微倾身,专心致志提笔画花钿。
笔尖轻柔落在眉心。
初棠就这么仰头看人,不得不由衷感叹,这家伙真是帅得三百六十度无死角。
这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嘴巴是嘴巴,啧……连睫毛都沾着仙气。
他简直要怀疑,别人都是女娲娘娘造人时一个巴掌扇出来的,只有程立雪是一点一点捏造,还被精心打磨抛光过。
“看什么?”
初棠一回神便撞入双眼,那双眸深邃得似能将人带进地老天荒中。
怎么连望人都这么深情呐!
要死啊你!
你的高冷人设呢!
麻烦你敬业点,继续维持一下好吗?
初棠倏地避开这眼神。
他垂头玩手指,矢口否认:“没看什么呀,差不多时辰,可以出宫了吧?”
“嗯,走吧。”
程立雪亲自将人抱出宫,还未踏进御书房。
一名宫女神色匆匆,小跑而来禀告:“陛下,国师大人已静候多时。”
……
东侧暖阁。
窗门掩得密不透风,阁内略显昏幽。
程立雪掩唇低咳两声。
南风收回把脉的手,旋即搁下瓶蜜膏。
那膏与当初圣医谷小筑前递出的一模一样,是用以压制情毒的膏药。
彼时他还以为……如今回想起来,倒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情毒发作,蚕食理智,却还能保持清醒,叫人如何不佩服。
“药物压制并非长久之计,肌体隐有受损迹象,长期以往,必伤五脏六腑,陛下还是……”
又是两声沉闷的咳嗽。
那支颐龙椅之人,其冷硬的眉骨,薄汗微渗,墨发凌乱附着病白肌理,一双眼眸不复往日澄清,沉如午夜湖泊,泛起厚重潮意。
他掩唇的掌背,青筋迭起,微曲的指缝,愈渐洇出丝丝殷红液体。
南风沉默,临走前留下几个字。
“早日行房。”
*
曾经轰动一时的将军案被都察院发回重审,由都察院、刑部、大理寺奉圣谕三司会审,其中大理寺卿王大人为主审官。
今日,正式开堂。
昨夜狂风骤雨,今日仍是黑云压城,地面湿漉一片,板车车轱辘碾过小水洼,溅出点水花。
繁华闹市,行人络绎不绝。
卖菜的张大爷摆手:“今日要重新大将军冤案,不卖了,我赶着收摊去瞧瞧呢。”
吃包子的陈大娘:“那可不!我远房表妹的三叔公的堂侄儿的二大姨在宫里当值,她说是太子妃告御状力求翻案,殿下还要亲自去旁听,主持公道呢。”
“什么?太子妃?那我也去!”
“娘亲,我也要去看太子妃殿下!”
……
街上人群一窝蜂似的,纷纷涌向府衙方向,将衙门围得水泄不通。
初棠额头顶着个小月牙出现。
人群一拥而上,侍卫连忙护驾阻拦,但那些穿出来高扬的手只是抓着自认最好的物品来孝敬人,有送花的、送糕点的、送小玩具的等等。
“殿下!新鲜出炉的云片糕。”
“殿下哥哥好美!给您小摇鼓!”
“大美人!戴花花!”
“好特别的月牙花钿,赶明儿我也仿一个。”
“殿下您就是在世观音菩萨!”
……
“正大光明”牌匾下的几位大人急忙上前行礼,将人迎落座后,王大人惊堂木一拍:“公堂之上,大家肃静。”
热情高涨叫人难免羞涩。
初棠讪笑挠腮,挥手朝人群怯怯打着招呼:“大家好哇,王大人让咱安静些呢。”
此话一出,和蔼亲民,顿时又引得群情激昂,更有甚者声泪俱下,险些晕厥在现场,但也真的听话沉默。
初棠:“……”
妥妥的古代大型追星现场。
但他觉得自己“德不配位”。
思忖间,初棠斟酌说辞,酝酿片刻道:“你们的皇上才是真的好,大家爱戴他吧。”
百姓又不约而同高呼:“陛下万岁,殿下千岁!”
震耳欲聋,响彻云霄。
堂内几位大人无可奈何得头疼,所幸,乡民百姓们喊了几遍后,也纷纷消停下来。
两排衙役分别喝着“无恶”、“恶无”,声音此起彼伏,互相交杂。
主位上,王大人扶额的手卸下。
他挥臂拍落惊堂木:“传本案疑犯上堂。”
身着囚服的潦倒男子被押上堂。
王大人:“江右副将,你可认罪?”
铿铿锵锵的锁链声起,满脸胡渣的男子抬头,露出双混浊的眼球,他扯动干裂的唇:“本将,无罪。”
“狡辩!”
“既然无罪,为何当初偏偏你无事?还在雍国多年不归?军中左副将又为何离奇身亡?”
“左副将?”江右副将冷笑,“三万精兵因他丧命,他自然是畏罪自杀。”
三位大人一时哑然:“……”
公堂瞬间陷入片诡异的缄默。
“你满嘴胡言!嫁祸于人!”
堂内,一声厉喝起,初棠也猛地拍桌,叫众人都不由得呆愣瞧去。
“我问你,你们是否发生过争执?”
他早就做过功课,翻阅了好几遍当年的综卷案牍,其中曾记载有人路过帐营,听到二位副将发生过争执。
“我与他共事多年,情谊匪浅,奈何他心思不纯,我痛心疾首劝他,他不听,便起了争执。”
“你还误伤了他,使他血流不止?”
“我也受伤了。”
“事后均有军医包扎。”
“你在颠倒黑白!”
江右副将神色凝重,随后冷嘲骂道:“哪来的无知小儿?公堂之上由不得你指手画脚!”
话音落地。
初棠还未出声,已有一颗臭鸡蛋倏然砸来,正正砸中右副将额头。
随后有道勇敢无畏的小女孩嗓音:“我们太子妃哥哥问你话,是看得起你这个糟老头子!”
“你!”
右副将暴得怒目眦欲裂:“黄毛丫头!”
初棠:“……”
他使人帮忙擦了擦:“大家不要乱来,咱们好好说话,认真审案。”
“太子妃英明!”
“太子妃英明!”
初棠深吸一口气,翻阅综卷,继续条理清晰发问:“卷中记录,你曾在周围营帐借走几壶水?”
“当夜左副将一直喊口渴,我给他喂水。”
“那他要渴成什么样子,才会短短半柱□□夫喝下十壶水,你觉得正常吗?”
“我怎知!”
“不知是吧?那我再问你,既然才起过争执,你又为何如此殷勤献好?亲自给人喂水?那可是把旁人都感动得涕泪纵横呢。”
“我们毕竟共事多年,情谊深厚。”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好似真为好友叛变而扼腕叹息痛彻心扉,令人唏嘘感慨。
“不,事实就是你蓄意谋杀。”
突如其来的定论,叫众人倒吸凉气,纷纷屏息凝神,继续聆听后话。
“你休要信口雌黄!”
初棠紧紧盯着那双略有闪躲的眼,他振振有词,朗声开口:“左副将识穿你意图,你们二人起了争执,搏斗中,左副将受伤大出血,但他念在往日情谊,并未急于揭发你,只望你痛改前非收手。”
“而你!你心思歹毒,当夜将他灌水致死!”
江右副将冷嗤嘲笑:“臆想,全是臆想!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喝水也能致死?”
“为什么不能!”
他堂堂一个现代人,还是略懂些理论知识的好吗?
“我这个人平生没啥爱好,就喜欢看看书,偶然间看得不少医理常识。”
“失血过多确实会使人感觉口渴,但摄入过量水份,稀释血液,血管水多盐少,渗透压的缘故,水会流向血管外组织,使脑组织吸水膨胀。脑干中,有我们人体最重要的呼吸和心跳中枢,受到如此大的压力,后果可想而知,必是呼吸心跳皆停止。”
“这,就是所谓的水中毒。”
右副将冷眼横人:“简直胡说八道!”
“确有可能。”
忽然闯出的声音,来自身着月牙袍的男子。
人群惊呼:“国师大人?”
纷纷给国师让出条道来。
南风手举一本病案记录册,穿过人群来到堂中:“失血过多之人,若旋即饮用大量水,轻则加重伤势,重则心力衰竭而死,请三位大人过目。”
国师就是权威,活死人生白骨,叫尸体开口说话,更何况还有太医院的档册记录为依据。
几位大人都不敢置否,乡民们更是深信不疑,也对博学多才的太子妃更加钦佩。
“太子妃学识渊博!”
“太子妃明察秋毫!”
“太子妃料事如神!”
“太子妃千岁千岁千千岁!”
……
初棠无语摆摆手,又转头瞧向南风大哥,不胜惊喜:“你怎么也来了?”
南风微微一笑:“刚好路过。”说罢便又转身淹入人群消失不见。
“你还不认吗?”
“即便是我误杀,又能证明什么?”
嘶……
初棠暗暗啧叹声。
还真有些棘手。
“江右副将,你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忽然间,有人高喝:“丞相大人到!”
与张折枝一同前来的还有名妇人。
跪地的江右副将拖动锁链,龃龉前行:“娘子,娘子你怎么来了?他们难为你了?”
“相公。”
女子跪地,两人彼此依偎:“相公,认罪吧。”
江右副将哑声半天:“你?娘子,你说什么?”
三位大人纷纷起身迎接。
张折枝却只是来到初棠身侧:“前些日子,瘴州一带发生瘟疫,本相奉太子妃口谕,带这位江娘子前往瘴州走了一趟。”
“让她亲眼目睹瘟疫肆虐下的哀鸿遍野,瞧一瞧那些得了瘟疫的人都是如何痛不欲生。”
“也好感同身受一番大将军的痛苦。”
初棠:“……”
奉太子妃口谕?都是啥时候的事?怎么他这个当事人一概不知?
女子悲痛落泪:“相公,我有喜了。”
初棠听得惊诧万分。
古代注重礼法,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允许已婚无子死刑犯之妻进入监狱为犯人延续烟火,那政策便是听妻入狱。
按理说,这案子还没判,但程立雪却还是半月前就恩准江右副将妻子入狱相伴。
直至此刻,初棠方恍然大悟,原来是,程某人在憋大招呢。
“相公,你就当是为咱们的孩儿积德吧。”
江右副将闻言默然半天。
“我有什么错,高官厚禄,谁不想要?为什么他偏偏不重用我?”
“是,是我通敌,可我只是想给娘子一个更好的未来,我何错之有?”
“要怪就怪他!怪他眼瞎!提拔他人也不提拔我,有人向我抛出橄榄枝,我为何不接?”
江右副将声声控诉,如遭受天大不公。
这些话却听得初棠失笑。
他走进几步,居高临下逼问:“你的娘子是娘子,三万精兵的娘子就不是娘子?他们凭什么为你一己私欲断送一生幸福!”
“大将军的家人就不是家人?”
“意气风发的大将军,却要被背负骂名含冤入狱!”
“他甚至至死都未能给父母上一柱香。”
“他发妻重病,也未能探望一眼。”
“他最小的孩子更是死在那场鼠疫。”
“侥幸逃生的女儿却掩姓埋名,本该是京中无忧无虑的大小姐,却被迫当个小丫鬟,像老鼠一样生活在你带来的肮脏污秽中,她终其一生都只想为父亲翻案。”
“将心比心……”
初棠悲愤交加骂道:“如果你是本该驰骋沙场的大将军,为民请命半生,却被扣上叛国通敌罪名,遭受牢狱之灾,病死在一场鼠疫,你!你会作何感想?”
“你的娘子遭人唾弃,你的儿女苟且偷生,你的父母死不瞑目!你们的祖坟还要被人剖出来暴晒,你们一家子不得安宁!你又会如何?”
“江右副将,麻烦你将心比心一下!”
“我……”
年过半百的人,不知为何,竟哑然闭目,双唇颤颤巍巍抖得不成样子。
好久好久以后。
他转手握上自家娘子的手:“照顾好孩子。”
随后环顾四周,拖着锁链,挪动双腿,向曾经戍守过的疆土所在方向重重叩首。
……
初棠出来时,日光穿透天际残云,乌云溃退,占据湛蓝天空的暖阳,愈渐将地上水迹照得熠熠生辉。
他抬手望天。
晴云。
这次真的雨过天晴,云开月明了。
*
终于解决这案子。
初棠的心也随之轻盈不已,张大哥一直微笑着跟在他左右,两人穿过热闹的街市来到丞相府。
卧病在榻的妇人未见有苏醒迹象。
午间给人喂过一次药。
暮色四合时,初棠又端着药碗走来,他捻着汤勺搅拌,旁边的侍女正替人擦汗。
颈脖高领被无意褪下半点。
一点发灰发青的痕迹隐约露出小半角。
初棠狐疑盯着那处,一种没来由的心慌愈渐漫进浑身血液,叫人周身都开始发寒。
他脊背微绷,伸出手,便要去掀开那抹衣领一探究竟,恍惚间,却被块绢布遮挡。
侍女垂头:“殿下,让奴婢来便可。”
初棠侧头:“我都看见了,有必要隐瞒吗?”
侍女跪下:“……”
初棠:“是什么?”
侍女:“是……是掐痕。”
初棠:“谁掐的?”
侍女惶恐伏身,不敢再言。
但,他也不傻,这偌大的丞相府,只有两位主子,有哪个下人敢掐主子?
这掐痕出自谁手,不言而喻。
又联想回上次,张婶也曾莫名其妙地生病,一切都似乎有了答案。
……
初棠掀开珠帘。
他来到前厅,张大哥似乎正与府中管事交代晚上的菜品,见他来还欣喜问:“阿午,你还想添些什么晚膳?”
“你娘病着,你却在想晚上吃什么?”
“……”
张折枝见人似有不悦,递出茶杯关切问:“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我唤——”
“够了!”
初棠毫不留情甩掉那手臂:“你真是丧心病狂!”
哐当——
茶杯落地,砸出满地碎片。
“阿午,你在说什么?”
“张大哥,我和你,不可能!你总以为程立雪是我们的隔阂,你是一点也不会从自身找问题吗?”
“残害至亲,只为和一个外人制造多些相处的机会?那可是生你养你的母亲!”
“你让我恶寒!”
一句“恶寒”却叫神色自如的男子猛然失态,那人蓦地跪下,双腿正巧压在茶杯碎片。
“别!”
“别恶寒我!”
那个曾让他魂牵梦绕的人,便是站在宫墙之上,对他说出“你让我恶寒”,而后纵身跃下。
“不要!”
血,自衣袍印出,又渗落地面。
这幕叫人恻隐之心微动。
初棠稍稍别开视线,他放缓声:“你快起来,别再自我感动了好吗?”
地上的男子,双腿跪在陶瓷碎片,他却不知痛那般,在地上龃龉几步。
他凄凄哀求:“别厌恶我,求求你,阿午,哪怕你不爱我了,你也别讨厌我可以吗?”
碎片割裂衣袍,扎进肌肤,又撕扯着腿部肌肉,叫皮肉残破,汩汩涌出血水。
血痕蜿蜒拖地。
触目惊心。
血腥味浓重,咸涩弥漫空气。
男子狼狈伸手。
他奋力抬臂想去抓人。
初棠愈发于心不忍,也惊慌失措后退几步:“你起来啊!堂堂七尺男儿,你就被困在爱情里吗?没有爱情你活不了?丢不丢脸!”
他五指拢拢发丝,烦躁不已咬唇,这转变远在意料之外,实在不知该如何应对。
在某刻,初棠产生丝逃离的念头。
这一转身,却见门外有道人影迎风而来,那人身后还跟着名太医。
太医路过二人,惶恐行了个礼。
初棠脚步稍稍滞涩,一双眼睛莹白晶亮瞟瞟这位不速之客,却见人倾身戳戳他的脸颊。
他皱眉拍掉这手。
随后那人惯性似的张开臂膀。
初棠也条件反射一般,熟稔圈实程立雪的肩脖跳上去,只是片刻后还是回头,面露忧色道:“张大哥他……”
脸被人轻轻掰回:“有太医。”一语毕,那人便带着他扬长而去。
……
这噩梦般的夜,张折枝跪倒地上,皎皎月光,凝结成霜,将他冷得彻骨难捱。
阿午厮守余生的人,不再是他。
试问这世上有什么东西能比曾经拥有,却自作自受痛失,更令人惋惜和痛苦?
记忆恍惚倒退回那夜——
那夜,他于高楼上,一眼望中人群里的熟悉身影,目睹阿午在夜市以“遗憾”题诗一首。
人人都有遗憾。
那么他的遗憾是什么?
是潇潇雨歇,大好风光迷人眼,他从城里买走一支簪子,满心欢喜回到家,却得知阿午已嫁人。
簪为妻。
奈何簪子没送出。
心悦之人也成他妻。
是那座宫墙,他的阿午纵身跃下,他承受粉身碎骨的痛楚接住了人。
筋脉尽断又如何?他不介意。
可他怎么也想不到彼时的阿午,竟心如死灰至此,落下前已咬舌自尽。
遗憾,可以遗憾到连名字都昭示着结局,正如阿午所言,海棠花已谢,徒留他空折枝。
遗憾,遗憾是——
我本可以。
……
*
连日来,程立雪都没带他上朝,但倒是据说程立雪又罢免处置了好些官吏。
听着小太监们的私下八卦,初棠已从只言片语中感受到了程立雪是如何的雷厉风行,叱咤朝堂,翻云覆雨。
简直就是天神下凡。
初棠单手圈着大黄脖子,正躲在墙角听得热血沸腾。
程管家和苏嬷嬷不知从何处蹿出来。
程管家:“哟!您偷听墙角呢?”
初棠:“……”
他咔嚓一声咬碎嘴里的瓜子壳:“这么会说话,你不要命了吗?”
转瞬间,初棠警惕觑觑这两人:“不会又想让我送药吧?会出人命的!不要乱搞啊!”
苏嬷嬷和蔼笑道:“非也非也。”
程管家递上布料式样:“您瞧瞧心属哪个?”
苏嬷嬷:“这还有各种颜色?”
初棠:“?”
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俩又想干啥?
他嘀嘀咕咕,说出声也不自知:“准没好事。”
程管家:“好事!怎么可能不是好事呢!”
苏嬷嬷:“这些都是给小主子准备的。”
程管家:“这个色好,皇子公主都能穿。”
“?”
哪来的皇子公主?
“皇子公主?”
程管家还以为初棠顾及自己的身份,贴心解释道:“自然!皇上的孩子可不就是皇子公主嘛。”
苏嬷嬷也默契附和:“对对对!皇上的孩子!”
皇上的?孩子?
初棠眸光微滞,他僵直脖子,木讷转头,与大黄对视一眼,大黄也懵怔摇头,如在说“别看我!我还是黄花闺女”!
莫非……是?私生子?
程立雪在宫外有私生子!
而这俩人怕是程立雪的说客,难怪!难怪这臭男人一直不给他封后!
是不是打算用后位作条件,来让他接受那个私生子?果然!臭男人!不是好人!
渣男!
初棠怒火中烧一跺脚就转身。
“欸!您去哪?”
“殿下!”
“主儿!”
他一溜烟跑走,根本不听身后两人的呼喊。
*
初棠出了宫,直奔十一王爷家。
王府侍从带着他来到片院子。
月色下,初棠远远便瞧见那偌大的荷塘旁,十一正席地而坐,抱着个牌位,似在发呆。
他满腔怒火忽地就停歇片刻,初棠小跑过去低声问道:“你怎么了?”
“呵,无碍,只是有些感慨,我娘终于得尝所愿,压了我半辈子的石头解决掉,这心,忽地就空落落的。”
“是迷茫吗?你没有打算?”
“有,再晚些时候吧,倒是你!我说你怎么深夜来访?要是让皇兄——”
“别提他!”
初棠抬手打断人:“晦气!”
“我在你王府借住几天可以吗?”
“借住?”
十一大手一挥豪气不已道:“行,房间随你挑。”
他又招手唤来个人:“这位是府中管事,有什么需求,随意向他提。”
王府管事恭敬行礼:“参见太子妃。”
十一语毕向府外走去。
初棠喝了句:“这么晚,你去哪呀?”
十一扬起手:“酒馆,借酒消愁。”
“愁更愁哦。”
“呵。”
那背影轻笑举起手臂挥了挥。
初棠认得,这就是他教十一的手势,“再见”的意思。
这几日,程立雪自然也频频来找他,但他回回都避而不见,谎称不在将人打发走。
十一夜里总外出,白日方回来,今日带他去这玩,明日带他去那玩。
两人倒也过得逍遥自在,直至第四日黄昏。
二人在一方石桌对坐闲聊。
十一:“到底怎么了?”
初棠:“狗男人有私生子。”
“咳。”
十一呛了呛:“道听途说吧。”
“不可能。”
“程管家和苏嬷嬷都给他做小孩衣服了,还问我喜好,狗男人这么久不给我名分,这还用说嘛,不就是想用皇后的位份换他私生子进宫?”
“不!”
“他可能根本就不想给我名分,他要让别人当他皇后,臭男人!渣男!去死!”
“你说我陪他吃最……咳。”吃得挺好。
“我陪他穿最……咳咳。”貌似穿得也还行。
“我陪他住最……欸。”住得似乎也不差。
初棠连连噎声,语塞半天,还是恶狠狠咬唇,告状似的控诉着:“总之,他抛弃糟糠!”
十一越听越忍俊不禁。
“笑!”
“你还笑!”
“我们不是一个阵线的吗?”
十一笑得更是肆无忌惮,他摇摇头饮了口酒,砸下酒壶:“当然!岂有此理!我这就替你去教训他!”
“你打得过他吗?”
“打不过。”
初棠咬指抽气:“……嘶。”
他信以为真摆手:“那还是算了。”
十一却对这话不以为然。
他怒拍石桌:“焉能算!抛弃糟糠,好他个程世美!我这就进宫让他提头来见你!”
他拿起一旁的佩剑举掌,先发制人道:“欸!不必劝我,我去意已决!”
又煞有其事回头补充句:“等我好消息。”
“……”
“喂!不是!”也不用铡头这么严重吧?
*
见十一风风火火离开王府,初棠也愈发焦躁不安,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这心竟既期盼又抗拒,像极爷爷每天都拭擦的那座古老摆钟的摆锤,左右摇摆个不停。
好烦!
烦死个人!
他甩袖前往王府膳房。
做美食以静心。
初棠随手掏来几个土豆,削皮切片,隔水蒸煮。
趁着蒸土豆的功夫,他又拿碗来调料汁。
碗中放进小米椒、蒜末、葱花、辣椒面、白芝麻,泼下热油,激发香味。
再加一大勺生抽和陈醋,没有蚝油,便只能用一点点高汤代替。
一起搅拌均匀。
他在灶台前坐了一会儿,土豆也熟。
蒸熟的土豆,幻想成程立雪,拿个小棍子狂捶,咚嘟咚嘟捣成土豆泥,再加点玉米淀粉,揉和成像程立雪的狗头一样大的面团。
揪起一小坨。
揪揪揪死这臭男人!
小坨坨搓成拇指大小的丸子,丸子沸水下锅,浮起即熟,再过一遍冰水,使口感更弹滑。
最后倒进料汁抓拌均匀。
每个丸子抖裹上酱料,色泽艳丽,口感酸辣弹牙,嚼碎以后又有土豆绵密松软感。
特别开胃!
便就是这道“酸辣小土豆”。
膳房内寂静无人。
初棠叼着个酸辣小土豆,踮起脚举手去拿高架上的小笼屉,他还想多做点,等十一回来犒劳人。
奈何这柜子实在高,他怎么也够不着,头顶忽然多出只手,然后小笼屉就被人拿下。
颀长的身影从后覆盖而来,堪堪将他笼罩其中,初棠狐疑转身。
一张清隽的面容闯进视野。
是程立雪。
那人将小笼屉递给他。
初棠叼着小土豆,皱眉瞪人,随后咕咚吞进小土豆含进一边腮帮,像只藏食的小仓鼠。
含糊不清控诉:“臭男人!你还真敢来?”
他接过小笼屉,却是反手扔出去,随后又把桌上的筷子,竹筒乱扔一通。
那人一动不动,任由他折腾许久。
“初棠。”
恍惚一声起。
初棠手中的动作倏地凝滞,他眼眸薄雾微布,不可思议抽抽酸涩的鼻子。
臭男人,居然叫他全名,果然感情淡了,初棠委屈转身,抱腿蹲在角落黯然神伤。
身后有点脚步声传来。
长影完完全全将他困在这角逼仄的空间,程立雪屈膝蹲下,随后一双手臂穿过他的腿。
身后人下颌轻抵他脑袋。
紧贴他背的胸腔微震:“别恼了,我向来只有你,永远只有初棠一人。”
初棠手肘撞撞背后,象征性地挣扎几下:“臭男人,你都有孩子了,你还找我干什么?你个程世美!就应该铡了你,把你变成真的小程子!”
程立雪:“……”
程立雪:“我们没圆房,哪来孩子?”
“诓我,铡了你。”
“是误会。”
“?”
“你想要姑娘还是哥儿?”
“啊?怎么没有儿子?”
“儿子,不好。”
初棠抬手揉揉酸涩的眼眸,满脸惊诧,竟有皇帝不想要儿子?程立雪可真是一众皇帝中的一股清流。
不对!
呸呸呸!
差点被臭男人带偏话题!
他耳尖燥热而滚烫,不满地低嗔:“谁跟你圆房呀!不害臊!你想生孩子,就自个儿生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