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下的马儿不知是否怕生,迎着人群的目光,走得比方才要慢些。
顶着众人若有似无的视线,初棠慢慢靠近府邸大门。马儿方停下,已有眼尖的小厮上前接过马绳。
程管家显然也认得十一,恭敬行了个礼。两名婢女也小跑来扶他下马。
初棠刚落地,脚底便有点钻心的痛袭来,叫他双腿莫名发麻,差点摔了。但成堆人在此看着,他脸皮薄不敢表现出来,只强撑着装无事人。
府前台阶下。
程立雪居高临下瞥向他,眸光滑过他的腿。
初棠也随人把视线往下挪。
恍然大悟似的,骤然挺挺胸膛,心道,可不能在这家伙面前输了气势。
他仰头接住那道略带探究的目光:“看什么?我第一次骑马,震麻的行不行?”
“……”
好似真的被他的话蒙骗过去,程立雪收回眼神,声线清越,不愠不怒道:“但愿如此。”
刚才一直在马上倒是没留意,现在下地走动,他愈发觉得脚底跟刀割似的痛。
估计是长水泡了。
要知道生活虽清贫,但原身却从未受过岁月磋磨,爹娘在时便是娇生惯养,爹娘走后又有邻家张婶和张大哥捧在手心里疼,哪里干过什么活,更别提走山路。
当时赶路焦急,他倒是忽略了身子上的不适,现在是每走几步便如被火烤般,痛得厉害。
又艰难地迈出步伐,抬起的腿不知怎的,好似无力一般,倏地被台阶绊倒。
他整个身子也失重往前撞了去,不偏不倚正好砸向他那病弱夫君的胸膛。
初棠:“……”
昨天才磕到头,这回子又撞去那堵肉墙,脑子没来由一阵嗡鸣,人也跟着晕头转向的。
缓神的功夫,鼻尖萦绕着淡淡的味道,像草药气味,又像是某种木质香味。
那味儿闻起来清新淡雅。
叫他整个人也跟着精神两分。
脑袋贴着的胸腔微震,头顶落下声音:“崴脚了?”
初棠还未完全回神,只沉默转眸,心道这人居然这么主动?事出无常必有妖,有炸!一定有诈!
小心为妙。
但本着“敌不动,我不动”的原则,初棠决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先随机应变,再思考后面的对策。
他愣神的功夫,程立雪的声音再度响起。
“看来为夫确实克妻。”
这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落入在场所有人耳中。
初棠:“……”
下人们更是面面相觑,不敢发出半点声响,缄默横亘在夜里许久。
不时而起的雀鸣都变得刺耳无比。
半刻钟后。
沉沉的脚步声伴随好些火把靠近。
是一小队人马跑回程府。
领头的汉子擦擦冷汗,他单膝跪地道:“属下无能,南边没找着正君。”
左边的小队领头刚说完,府前又跑回一批满头大汗的人。
领头之人跪在另一侧,惶恐道:“公子恕罪,北边也不曾发现正君影迹。”
程立雪闻言,只面无表情抬起手,示意人停下,余光瞥了眼心口前那颗脑袋。
他淡声说:“无妨。”
“那便——”
程立雪嗓音停顿,众人屏息等待后话。
“让他自生自灭。”
众人:“……”
话音刚落,程立雪旋即抽身离去。
无丝毫拖泥带水的动作,让本是靠在其身的初棠趔趄往前跌了跌。
若不是有眼疾手快的十一扶了他一把,怕是要摔在这冷硬的地面。
初棠站稳后,张嘴却无言,只能蹙眉瞟瞟远去的雪影。
什么人呐!
*
初棠抽了口气,食指指向那个背影,转头就向十一吐槽:“我看他不是克妻,他怕是想弑妻。”
“这种人也有夫郎,你说气不气人?”
十一被人逗笑,他向来是不太重规矩的,见初棠如此数落自己的夫君,他更是觉得有趣。
但那毕竟是自己敬重的兄长,况且还是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好附和什么,只道:“走吧,尝尝你手艺?”
“好,咱们吃烤苕皮,配你的美酒。”提到美食,初棠心情瞬间大好。
大半日未进食,他已饿得肚皮贴背,加之又答应十一要做夜宵,再退一步,人家大晚上送他回家,他怎么说也是该聊表谢意的。
如此种种,他还是忍着脚痛干起活。
膳房旁。
初棠抛过根竹子:“会削竹签吗?”
十一接稳那截竹竿:“当然,没有白吃的理。”
初棠比出尾指:“削成三根手指长。”
做烤苕皮的料早已一一备好。
初棠调着蒸苕皮的木薯粉,他忽然抬起头问:“你吃折耳根吗?”
这里的人似乎不知折耳根用途,灶台那把折耳根还是他在山上摘的。
“你说这个?”十一捻起半截试味。
“对。”初棠点头
“还可以,能接受。”
“很好!只要能吃折耳根,咱们就是好朋友!”
“好朋友?”十一低声笑笑摇头。
“怎么?当我的好朋友很丢脸?”初棠偏头瞥了眼人,因着火已被十一生好,他便开始往铁托盘上刷上油,再铺上一勺木薯粉浆,摊均匀后放进铁锅里隔水蒸煮。
“并非,我甚是荣幸。”
“切,冠冕堂皇。”
“其实我与兄长关系匪浅,我自小养在他阿娘名下,他幼时还救过我性命,我此生便追随他了,你是他夫郎,我自然会将你当作亲人。”
“那你还挺重情重义的。”第一张苕皮已蒸好,初棠将之取出,又开始蒸第二张。
苕皮蒸得七七八八。
十一将锅水倒掉,又蹲下继续添柴火,初棠见状也不含糊即刻给铁锅刷上薄薄的一层油,随即将苕皮放进去煎。
见苕皮冒起小泡泡,初棠用筷子将其翻面,又捧起旁边他调好的酱料碗。
这酱料大多是他今天买回来的配料,有蒜末、辣椒粉、孜然粉、白糖,再加上点酱油和盐,装在碗里,泼上热油,搅拌均匀。
把酱料刷到苕皮上,再铺上点酸的豇豆角,一些今天没吃完的肉末,还有折耳根和葱花。
他放下碗,把长方形的苕皮对折裹起来,再扎上签子固定,最后再刷一下酱料,撒上点孜然粉和辣椒粉,这份烤苕皮便完美落幕。
“好啦!”初棠抓起竹签,把烤苕皮递给十一,“尝尝?”
“那我便却之不恭?”十一接过竹签。
“你再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我就把你轰出去。”
“哈哈哈。”十一爽朗笑,也懒得再维持这些所谓的礼仪规矩,他低头咬了口。
刚触碰到齿间的是粉状的咸香味,随后便是苕皮那软糯的口感,劲道得轻微弹牙。
咬到里面的料时,酸豆角混合着折耳根,和那肉末,既香又清爽的味道逐渐弥漫舌尖。
吃起来挺新奇。
“还可以吧?”初棠目光灼灼盯着人。
“还行。”十一没夸大其词,只如实道来。
“很好,我就欣赏你的实诚。”
初棠并没介意太多,毕竟他可不认为自己做什么东西,都能叫人吃出人间至味来,太假了!
又做了几个烤苕皮,两人便是端着东西来到膳房后的小园子,园内有座假山,约莫两人高。
初棠坐在山前的小横石条。
十一也随意坐到他对面。
十一从怀里掏出个小药瓶:“给。”
“什么东西?”
“治脚疼的药。”
“你还随身带这个?”
“儿时走路多也跪得多,久而久之便形成习惯。”
初棠沉默片刻:“你怎么这么惨啊?”
十一轻笑:“往事罢了。”
语毕他抬起手,示意人碰杯。
初棠心领神会,没追问十一的过往,只率真道:“好,为友谊干杯!”
“砰”地一声,初棠爽快与人碰杯。
*
半刻钟后。
醉态横生的人东歪西倒,他仰着头倒在身后的假石山:“我叫阿午。”
十一看向那厢自言自语的人,不由得扶额。
“我知,出生在午夜——”
“不是!”
“……”
“才不是午夜,是夏至日正午,本初子午线的海棠树下,所以我大名叫初棠,小名阿午。”
“本什么?”
“本初子午线啊!笨死了,东西经分界线都不知道?你是学渣?”
十一:“……”
每个字都懂,连起来却不知何解。
初棠猛然拍石挺身:“我跟你说,幸好我没穿进什么皇宫,嫁给什么皇帝太子皇子的。”
“……”
“皇宫一点都不好。”
“皇宫有何不妥?”
“它会吃人!”初棠张大嘴巴,作出个咬合的动作,一本正经重复道,“会吃人。”
……
“臭男人!还没有大黄可爱!”
“嫁给他,不如嫁条狗!”
初棠仍在喋喋不休,十一听得无言以对,他实在不该拉着人喝酒,这人一点都不胜酒力。
“大黄,你说句话呀!”
初棠蓦然扑过来,双手攥上他手臂,“大黄,你要踩着七色云彩来娶我哦。”
他眼角微抽,又兀自在心里补充,酒品还差。
久未动的石子路恍惚传来点声响。
十一是习武之人,听力甚好,他循声回眸,得见来人时,不由得一惊:“九哥。”
想起初棠方才大逆不道的话,他连忙替人解释:“九嫂酒醉,胡言乱语。”
“嗯。”
“天色已深,我也该是打道回府。”
程立雪视线落在十一身:“一直给你留着院子。”
十一执意拜别:“不必麻烦了。”
程立雪忽然拍上十一肩膀:“我向来信任你。”
十一笑道:“九哥没误会便好,明日我还要赶路,真的不宜久留。”
人已走远,程立雪垂眼瞥向底下的初棠,正欲离开,裙摆却骤然被抓实。
“我叫阿午。”
“夏至日正午,本初子午线,海棠树下。”
“……”
“你重复一下。”初棠拽着人不让走。
“……”
“你是笨蛋吗?记不住是不是?本初子午线啊!”
“……”
“快说!什么线?”
程立雪压低声:“松手。”
初棠不依不挠说:“笨死了你,我最后说一遍,本初子午线!”
夜色凉如水,园子寂静无比。
程立雪伫立在月色下,他回头垂眼,正欲抽回衣衫,那人一双晶亮的眼眸瞬间凝望着他。
初棠轻轻“咦”了一声。
“爷爷!”
“?”
手臂猛然被抱紧,软软柔柔的触感压在他臂膀,程立雪蹙眉,只见初棠撅着嘴巴,语气竟莫名有点委屈:“你和奶奶要好好的。”
“我回不去了。”
程立雪:“……”
他还不至于不让人回门。
“松手。”
奈何那人还是傻子似的抱着他撒泼。
“爷爷,我回不去了。”
“你和奶奶要好好吃饭哦。”
“吃……”
底下的哥儿说着说着,竟还“哇”地一声哭出来:“冰箱还有半袋荔枝,我没吃完,蛋糕也没吃完,还有三包辣条,柠檬鸡爪、水晶包、手撕鸡、糖醋小排……”
“聒噪。”
程立雪沉声打断初棠。
焉知这人反倒哭得更厉害,娇娇柔柔的嗓音听得人心烦意乱,他眉头紧蹙,越发无言以对。
忍无可忍似的,他沉下脸色厉声道:“初棠。”
“爷爷,你好凶。”
程立雪:“……”
他转手捏上初棠的下巴,冷冽的声音如嚼碎般吐出,“别给我装疯卖傻。”
眼下人还在小声抽泣:“我不傻,上次模拟考,老师说我虽然无缘清北,但也是稳重本的。”
“你到底在乱七八糟胡诌什么?”
“我没有乱说,是真的!”
初棠仍靠在假石山前坐着。
程立雪眸光微暗,如想到什么一般,他弯身试探。
高大的身躯缓缓靠近,一点一点把两人的距离缩近,直至抬手就能把初棠轻而易举揽入怀中,他方停下。
“你的张大哥,又有几分真假?”
这个姿势极具压迫感,但初棠浑然不知状况,目光流转出碎芒,好奇盯着那张凑近他的脸孔,叫其看起来甚是天真烂漫。
大抵是喝过酒的缘故,那张小巧的脸微微熏出酒气,眼睑若隐若现点酡色,似落霞坠入云层。
肤如凝脂,玉骨冰肌。
程立雪视线停驻片刻,他古井无波的眼底幽深一片,叫人辨不清喜怒。
“阿嚏!”
浓郁的酒味猝不及防喷上脸庞,瞬间把人惊醒。
程立雪闭目深吸一口气,他抬起手掌抹了抹脸,再睁眼时,眼中又恢复往日的冷淡。
甩掉臂上碍事的手,头也不回地扬长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