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内,还未走远的程管家听到呼喊声,抄起一旁的扫帚风风火火往回跑。
“流氓?哪来的流氓?看我不削掉他的狗头拿来当凳——”
肩扛扫帚的人话音戛然止住。
房门敞开,只见初棠耳尖泛红缩在门侧,双眸水雾朦胧,似有丝委屈和懵怔。
白净脸颊缓缓生出点稚涩的羞态。
叫人不着痕迹地呼吸一颤。
自家公子则懒倦掀眼,意味不明慢捻指尖,侧头瞥来,双眸明明清冷无波。
却无端压迫。
好似能射出无数寒冰冷箭。
程管家:“……”啧。
公子怎么天天欺负人呐,这都什么丧心病狂癖好?
被那眼神望得发怵,程管家嗫嗫嚅嚅好半天。
“凳凳登登对儿!”
“啊对!公子和正君真是登对儿哈!羡煞旁人的月下碧人,门口有点脏,我打扫下就麻溜地滚蛋儿。”
他连忙掩门,吁出点气正欲离开。
“慢。”
身后却传来冷若冰霜的嗓音。
程管家转头,眼前倏地飞来个小物什,稳稳接住后发现是个兔子小灯笼。
打小伺侯在公子左右,那是何等人精,余光瞟了眼屋内满地的花样繁多的小灯笼。
唯独没有兔子灯笼。
几乎是瞬间,他就揣测到——吃味,自家公子在为一个小灯笼拈酸吃醋。
他可不能再在此碍手碍脚。
思忖间,抱起灯笼便是落荒而逃。
*
房门被人指尖轻抵,倏地虚掩。
初棠整个人倚在墙边。
他气恼得无语,亦百思不得其解,他和程立雪的关系怎么会演绎出这种转变?
“你!”
“我……”
啊嘶,好似忽地有点心梗,初棠蹙眉哀痛,整个思绪凌乱不堪。
他手捂心口,半晌也吐出句完整的话。
撞鬼了!
活撞鬼了啊!
不!没有玄学!只有科学!
他如溺水的人,忽地抓住救命稻草,浮出水面,眼前瞬间是片明亮开阔。
“你相信科学吗?”
听到这话,程立雪眉眼俨然染上丝疑惑。
“两个人在一起时,身体会分泌一种化学物质,名为‘苯氨基丙酸’,在其持续分泌下,你的情绪会高涨,产生喜悦感。”
“所以你不是喜欢我,你只是被激素蒙骗。”
空气倏地静默。
片刻后,程立雪眼神晦暗盯着他:“伶牙俐齿,胡言乱语。”
“?”
“不要自欺欺人好吗?”
“……”
寂夜,又是一片缄默。
初棠痛心咬牙。
好的,“动之以理”失败,那只能撒泼了。
回想起那个轻盈的吻。
他越发恼羞成怒,皱巴着脸嫌恶擦擦眼尾:“你是不是天天这样亲别人的?”
转念又想到程立雪的嘴,不知碰过多少人。
初棠内心的薄怒更是渐渐变了味。
“恶心得要死。”
“没碰过旁人。”
“谁信呀!像你这种朝三暮四、水性杨花的狗男人!你别想骗我!”
“……”
“你亲过的人,说不定比我喝过的水还多。”
那人轻呵声,素来清冷的话音模糊在嗓子里,沉沉芜杂的,像是个无奈的笑。
初棠听得不清。
却觉着很是挠耳。
须臾间,他醒觉自己竟有微微的走神,更是恼怒不已,嗔道:“你笑个屁!”
“我并无通房丫鬟,你也没有陪嫁侍女。”
“什么意思?”
“自己琢磨。”
“我琢磨你个大头鬼!你到底明不明白,我不喜欢你,我不喜欢你啊!”
“……”
“你喜欢我什么?我改还不行吗?你这样真的好吓人!我胆儿很小的,不禁吓。”
“我们是夫夫。”
夫你个大头鬼!简直冥顽不灵!真是不可理喻!无疑就是脑袋缺根筋儿!
破罐子破摔似的,初棠重重吐出口气。
他肃穆开口:“我的思想不允许我自己和没有任何感情基础的人生活一辈子,你的一纸婚约,根本绑不住我,你能懂吗?”
语毕,他静静等待回答。
也不知程立雪有没有听入耳,半晌也不见动静。
烛火勾勒那人的墨发。
初棠视线愈加模糊,就在他以为等不到答案时,那抹青丝终有丝松动。
程立雪眸色不明瞥来。
“你休想。”
轻描淡写的三个字掠过耳畔。
初棠只觉这人神经病!
纯粹是控制欲与占有欲在作祟。
这个人简直不讲道理!
初棠无语撇嘴,至此完全放弃与程立雪“据理力争”,他转身就往门边走。
“你也休想!”
初棠昂起胀热的脖子踹开门。
“去哪?”
“你家住大海呀!管得真宽!”
他怒火中烧直奔小厨房那边打水,被狗咬了,当然要好好清洗几百遍。
长得帅就可以为所欲为吗?
狗男人,不要脸。
一刻钟后。
初棠直接扔下湿布,手都搓麻了。
也罢,他堂堂一个现代人,乐观主义者,光凭那个狗男人的颜值,他算不得亏。
而且亲的是眼睛,就事论事,这狗男人还挺会搞浪漫,有点儿纯爱战士那味儿。
再到身份,他们好歹是挂名夫夫。
至于其他……
这死人若是还敢吻他,下次就一并讨回来,咬死这个狗男人!
不擦了!睡觉。
*
初棠回到房时,小灯笼已被收拾好,只余下几盏静静守候在床边。
程立雪这厮竟又消失。
他也正好落得清净。
这夜,他却难得有些辗转难眠,初棠早已忘记大黄叼老鼠那茬事,继续抱着暖融融的大黄。
“大黄你说他真的喜欢我吗?”
“他为什么喜欢我呀?”
“好没有道理呀!”
“他受虐狂呀?我这么跟他对着干还能喜欢我?”
嘀嘀咕咕,没个消停的人,终是在乌云闭月之际,沉沉陷入梦乡。
……
翌日,出摊路上。
初棠和晴云路过片荒芜人烟的小林子。
他仍有些魂不守舍。
穿越前,数学压轴题都没能难倒的人,穿越后,却被“程立雪为什么喜欢他”这个问题的答案难住了。
啊啊啊啊啊……
怎会如此?
好痛苦。
程立雪万万不能喜欢他呀!
他是要与其和离的。
初棠不信邪,误会,八成是误会。
他连忙抓住晴云:“你觉得什么是喜欢?”
“嗯?您是指什么?”
“就是一个人喜欢你会有什么表现?”
“主动向你袒露自己的心声,比如一些不为人知的小秘密。”
袒露心声?
有吗?
没有吧,程立雪没向他提过什么小秘密。
他轻吟声:“袒露秘密倒没有,但我在书房发现他的惊天秘密,他并没有对我下手。”
“书房?”
“就是书桌那,不过我也不清——”
“阿午!晴云!”
破空而来的嗓音打断二人对话。
两人循声望去。
是阿绛站在前方,远远地朝他们招手。
初棠望着阿绛笑了笑,也伸手挥挥,并未留意晴云眸中漾起的精光。
凉风徐徐而过,竹林叶影搐动,晴云却骤然警惕别过视线,她随手摘下几片树叶。
“欸?你摘叶子做什么?”
“没什么。”
初棠小跑去找阿绛,空气似泛起丝甜腥味,只一顺又被竹叶的清香掩盖。
初棠看了看身侧:“欸,晴云呢?”
“晴云你还不走吗?”
他回头,迎着涌动纷飞的竹叶朝人大喊。
“来了。”
街上人来人往。
初棠却似与这份喧嚣隔绝。
阿绛戳戳魂不守舍的初棠:“你这小哥儿又怎么了?几日不见愁眉苦脸的?挂念本小姐?”
“……”
初棠没好气撇撇嘴。
“吃么?”
他一抬眼便见是个盐渍小番茄。
“我最讨厌番茄了。”
“哦。”
阿绛收回签子,送到自己口中。
几人来到摊位前。
阿绛大爷似的翘腿坐下:“遇到什么难题?说来听听,本小姐给你当一回军师。”
初棠轻飘飘盯着阿绛,他思忖再三,斟酌说辞后,终是把苦水三言两句吐清楚。
最后叹息:“届时我若是向他提和离,他必不会放我走。”
“和离?你要和他和离?”
初棠沉沉点头。
阿绛:“这个本小姐最懂。”
阿绛:“就像我哥哥,整日说我没个大家闺秀样儿,可一旦我正经起来,他又受不了哈哈哈哈。”
“所以?”
“笨!当然是反其道而行啦。”
“细说。”
阿绛头头是道分析:“我这么跟你说,一个人习惯了被奉承的高高在上的姿态,突然某天,出现个天天跟他作对的小可爱,一般情况会有两种结果。”
她比出食指:“一是他不屑你这套,你被抹脖子。”
随后是中指:“二是他觉得你有趣,逗小野猫似的,没事就逗逗你,自然而然就生出情愫了呗。”
“很明显,你那位夫君是第二种。”
初棠认同似的附和道:“言之有理。”
“故此你要一改往日作态,逆来顺受,贤惠淑德,总之就是跟你现在的态度反着来,你越反常,他便越扫兴,假以时日必定厌弃你。”
“噢!妙呀!妙不可言!”
初棠听得大为震撼,他情不自禁拍案称叹:“简直醍醐灌顶字字珠玑。”
“我这就去勾引他!”
“啊呸呸呸!”
“你是让我虚与委蛇,去顺从、讨好、甚至撩拨他对不对?”
“没错!”
阿绛如是点头。
唯有晴云在一旁听得眉头深锁,几次欲言又止。
*
收摊后,初棠兴致勃勃拉着晴云如药材铺子买来几味药,好用来做“十全大补汤”。
“少爷,您真的要这么做吗?”
“哎呀!反正现在就是死马当活马医嘛。”
晴云哑然:“……”
行吧,您开心就好。
趁着这天色尚早,初棠赶紧拉着晴云回去炖这十全大补汤。
府中膳房。
初棠身影忙碌,他清点着药材。
十全大补汤需准备川芎、当归、黄芪、肉桂、熟地、白芍药、人参、白术、茯苓等各约一钱。
当然还有整只鸡、大枣和生姜。
白术、茯苓被煎炒至色深酥脆,初棠又拿来蜂蜜用水化开,放入甘草浸泡,闷润至后者湿透。
泡过的甘草翻面煎至炙热。
初棠又洗了点大枣,切来几片生姜。
处理好的鸡放入砂锅,加入除“肉桂”外的材料,因为“肉桂不见火”,待汤成时丢进汤中泡泡即可。
这锅汤至少也需熬制一个时辰。
他便趁炖汤的功夫跑出府。
临走前还不忘远远朝人喊了声:“晴云帮我看火,我出去一下,谢谢啦。”
阿绛带着他去烟花之地。
老鸨在门口赶人:“哪来的小姑娘和小哥儿,瞧清楚了,这可是风月楼,砸场子是吧?”
“嬷嬷,我们是来找姑娘的。”
老鸨笑得抖落满地脂粉,她挥挥手绢:“小倌馆在旁边,去去去。”
“我们是替他家夫君来找姑娘的。”
“对!只要能让我夫君开心,钱都不是事!”
老鸨噗哧笑得更大声:“真是闻所未闻,进来吧。”
别说是老鸨,那就是连旁边看戏的观客都乐了:“我怎么就没有这么贴心窝的娘子呢。”
……
入夜,书房。
浓妆艳抹的初棠压下铜镜。
“怎么样?好看吗?”
饶是晴云一直站在边上也不禁被吓得发怵,她挽出个微笑:“好看。”
“就是有点像纸扎小人。”
初棠:“……”
就是那种脸颊猴屁股似的,整个面容死白死白的,跟个鬼一样的纸扎人?
也罢,反正今晚的重头戏也不是他。
初棠煞有其事,视死如归般拍拍晴云肩膀:“等我凯旋。”
“您……加油。”
他呼气,端走那碗“十全大补汤”,随后挥挥小手,身后几人便跟着离开。
*
夜色清幽,书房燃起几截烛光。
程立雪正翻开本册子,门不知何时被人踢开,那人风风火火闯进来。
“夫君大人。”
本就柔媚的嗓音更是夹得造作,他尾指微滞,抬眸的瞬间,端起的茶水险些洒掉。
程立雪:“……”
“你?”
他艰涩咽下茶水。
“我不好看么?”
初棠端着托盘转了一圈:“我这是为悦己者容,夫君大人喜欢么?”
他缓缓走到书案前,放下汤水。
“……”
“夫君大人不喜欢我没关系的,这么多款,总有一款是你的菜。”
他语毕连忙拍拍手。
敞开的门鱼贯而进四位倾国倾城、各具特色的姑娘。
初棠:“她们是城中四大雅妓‘琴棋书画’。”
程立雪蹙眉:“……”
初棠见状,眨眨眸。
不喜欢姑娘?
幸好他有后备。
他又拍拍手唤进四名男子:“乐坊司四大头牌‘梅兰菊竹’。”
而且,他思虑周全,怕程公子顶不住,还特地熬制“十全大补汤”。
他这正妻当得可谓够贤淑吧?
不够的话,他再想想办法。
“你很闲?”
初棠:“……”
来了来了,程立雪开始不耐烦了,这“反其道而行”果然是妙计啊!
再给他来点大剂量的。
忍辱负重不外如是!
阿午你可以的,加油!
他连忙挽出微笑:“实不相瞒,我确实很忙,但一想到要伺候夫君大人——”
初棠袖口一挥:“那什么狗屁事都不算事!”
“哦?”
程立雪轻然瞥过他,才将视线落在屋内八人身上,他道:“来人。”
书房正门顿时涌来些人。
“带走。”
“是,公子。”
初棠转眸。
带走,是照单全收的意思么?
程立雪要一夜战八个?
哦哟,有点东西诶。
但这是不是就侧面说明,他的计谋略有成效呢?初棠思及此激动得跳起来,凌空比“耶”。
好似被他这小动作吸引。
程立雪忽地侧头。
两人瞬间对视。
初棠:“……”
空气静默一瞬。
“咳咳咳。”
初棠连忙扯起嘴角挽出个假笑,双手交叠放在一侧,端得十分“温婉贤淑”。
他小幅度行礼。
随后假意叉腰瞪人佯装气恼,委屈控诉道:“夫君大人您真是太过分了!”
“?”
“过分帅气。”
“……”
程立雪好似真的很忙,并没有与他过多浪费口舌,初棠坐在一旁托腮,皱巴着小脸沉思。
半刻钟后。
他再度生出妙计,在书房里踱步。
“走来走去做什么?”
终是不耐烦般,程立雪丢下本册子,平静望来。
小鱼儿上钩了。
初棠强忍想吐的冲动。
他朝人眨眨眼:“我想,只要我一直这么走下去,总有一天能走进夫君大人心里。”
“……”
随后更是猛然扑过去。
他左手牵起程立雪一只手,右手指指窗外,矫揉造作道:“夫君大人,您瞧,天上月不见了。”
“……”
“噢!原来它就我眼前呐。”
初棠说话的动作幅度过大,轻扯肌肤,脸上脂粉掉得跟下雪似的,叫人难免有些呛鼻。
初棠努努鼻子,几次忍住想打喷嚏的冲动。
“……”
他强撑双眼,眸中含泪,叫人的视野朦胧模糊,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
初棠似在程立雪那张冰块脸上看到道皲裂。
他开始恶心了?
程立雪微微蹙眉,一块绢帕恰恰好覆盖在他脸,眼前视野顺息昏暗。
只听那人道:“擦掉。”
初棠窃喜。
这臭男人果然开始恶心他了。
那再容他思忖一下,还有什么土味情话,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初棠攥着手绢。
眼前人却倏地起身离开。
这就被恶心得受不了?
那可不行!
他连忙喊住人,公报私仇似的准备加大剂量:“夫君大人。”
那人伫立在夜色下回眸。
“您明天能不能给我做一个小木马?”
“……”
初棠深深吐出口气,心中默念几遍:忍辱负重!忍辱负重!!忍辱负重!!!
古有勾践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今有他初棠逢场作戏,一个飞吻恶心人。
成功,指日可待!
自我劝降完毕的人,挽出前所未有的烂漫笑容:“这样,我明天就能收到夫君大人的——”
话音稍顿,初棠抿唇。
他目光灼灼盯着程立雪,“啵”地一声,做出个亲吻的动作,甚至还朝人抛出个小媚眼。
“mu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