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中四处掌灯,偶有小丫鬟们端着东西走动,沥青石板路匆匆迎来两道身影。
似锦的身影推着如雪的背影。
那般互动,任谁瞧见都低语嘻笑。
初棠推着人走了几步,周围的小丫鬟们都羞涩垂头,叫他顿感诡异。
后知后觉般,他恍惚想起自己先前竟昧着良心,说出这么多赞美程立雪的话。
初棠盯着自己的手掌,掌心处隐隐传来点沁凉,愈发的不自在叫人不由得慌忙松手。
他和程立雪即明明该是针锋相对的,不说火药味十足,那至少也不能够像现在这般吧。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是欢喜冤家呢。
啊呸!
欢个大头鬼!
算,既然答应要帮别人,那自然是不能中途而废。
忍辱负重……
对!
今晚这一遭不过权宜之计罢了,暂且当回忍者,舍命陪狗子吧。
*
这个朝代没有宵禁,夜市生活丰富多彩,今日又有庙会,街上行人更是络绎不绝。
箫鼓错落起伏,明灯与星光遥相辉映。
初棠与程立雪穿进熙熙攘攘的人流。
街上大多是结伴的眷侣,偶尔路过三五成群的年轻男女,当然也能碰见一家几口其乐融融的天伦之乐。
但他和程立雪两人就显得很突兀。
说是夫夫,那确实是。
可他们只是塑料夫夫好吗?每每想起蔽厅那幕,他就想跳起来给程立雪一个爆栗子。
也罢也罢。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这位公子,买匹布料吗?给家里的小郎君做身衣裳也是好的,我这布料半点儿不比前面的布庄差。”
一声吆喝打断初棠思绪。
前方之人顿足,程立雪回眸扫向他。
初棠猝不及防与人对视,不由得微转眸子,山雨欲来风满楼呐。
这家伙看过来准没好事。
“中意哪匹?”
“……”
“这么难挑?那便都买下。”
“……哈?”
“这位公子可真是大方,忒会疼人,难怪您家小郎君长得这般水灵甜美。”
“不不不是!”
初棠一脸茫然。
他手掌倏然压住布匹,制止卖布老板的动作,言语间流露出不解轻瞟程立雪:“这一大板车的布,我得穿到猴年马月。”
“你能不能别败家!”
“那便以你的名义送人。”
“送给谁?”
“自有去处。”
初棠诧异:“……”
神神秘秘、神神叨叨、神神经经。
转念间低头,他打量自己半晌,好像身上的衣物全是程府的,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思忖再三,初棠开口:“既然如此,那你的玉佩,我来出钱吧,就当作是回礼好咯。”
“也好。”
初棠:“……欸?”
你都不带拒绝一下的吗?就应得这么爽快?好歹也推来搡去拉扯几个回合吧。
“有何不妥?”
程立雪漫不经心瞥来:“舍不得?”
初棠:“……”
你是直男吗?要不要这么直言直语!懂不懂什么叫“看破不说破”?
初棠心如刀割,却装得云淡风轻:“哎呀!程公子你想啥呢,咱俩谁跟谁呀,我怎么会舍不得。”
语毕便是认命似的闭眼。
也罢也罢,左不过是几吊钱的事,他暗暗磨牙安慰着,几吊钱而已。
几!吊!钱!而!已!
“这家如何?”
初棠闻声睁眼,侧头望去。
嗯,城中最好的玉器铺子,这死人可真会挑,净往贵的地方去!
是想榨干他吗?
初棠奋力压住微抽的嘴角,艰难扯出个笑:“当然随您老人家喜欢,我主随客便。”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玉器店。
他们前脚刚踏进。
掌柜的巧言令色迎过来:“哟,怎么还劳烦程公子您亲自过来,真是叫小店蓬荜生辉呐。”
“想必这位就是家中的小公子。”
中年男子一脸谄媚奉承:“当真是仙姿佚貌。”
中年男子一路引着人进雅间,店小二也陆续端上各式样品:“您二位慢慢挑选。”
雅间的清茶缭绕出几缕热气。
程立雪挑了块普通的玉。
但也要八两银子,那是初棠的全副身家,他心如滴血付款。
一夜回到解.放前。
敲诈!
纯粹敲诈啊!
因着有定制图腾,玉被去后堂雕琢打磨,等待的间隙,初棠攥实拳头呜咽声,心如绞痛趴在桌子上。
一副丧夫模样。
暗自神伤的人,自顾自琢磨着怎么把钱赚回来,慢慢地,竟袭来困倦感,终是熟睡过去。
二人挨得有些近,缱绻的夜风拂来,将两人的几缕发丝纠缠相拥。
程管家捧着盆花,带人推门而进。
烛光碎金流淌在那厢的二人。
正君倚着墙,慵懒趴在桌子小憩,公子则抬眸,静静望向窗侧。
这幕,莫名有些恬静美好。
程管家立马噤声,生怕惊扰二人。
公子身上背负太多,若非那么多烂摊子接踵而至,他真想就这么看着两人如此岁月静好下去。
他顺着公子视线瞧出窗外。
是湖边的云锦焰火开始了。
此处正对湖边,观景角度极佳,五光十色的焰火流霞般降落,烂漫绽放。
这出焰火盛宴,是公子命人准备的,正君却睡着了,竟然没看到。
这不平白浪费心意吗?
他捧着花走过去,压低声询问:“公子,焰火表演需要使人喊话暂停吗?”
“罢了。”
程立雪抬手折下一截花:“这枝花,压台。”
……
不知多久后,初棠脚下一阵悬空,猝不及防的倾斜感叫他猛然扎起身子。
“地震了?”
左右打量四周后,心有余悸舒气。
程立雪静静端坐在窗侧。
桌面玉佩泛出流光。
“这玉佩刚刚做好的吗?”初棠指尖挠挠鼻头,“那我们走吧。”
“嗯。”
两人穿梭过夜市。
路上尽是各式小摊贩,其中小吃最为吸引初棠眼球。
酥山、酪樱桃、龙须糖、菊花茶、唐菓子、鸳鸯芝麻糊、糯米糍、烙饼、汤圆、酸梅汤等应有尽有。
初棠流连其中不亦乐乎。
他手捏着颗小麻花,咔嘣嚼一口,右手握着烤红薯,嘴里的食物还没咽下,又被其他小吃勾走魂儿。
怀中的东西实在抱不下,他转头一笑,将之倾数塞给程立雪。
“拜托你拿一下。”
初棠小跑来到个摊贩跟前,旁边是对年轻男女。
“相公,我想吃这个糖画。”
“好,只要娘子喜欢。”
“二位客人,转哪个画哪个。”
所谓糖画,即是以勺为笔,以糖为墨,行云流水,勾勒图案,亦糖亦画,可观可食。
年轻女子接过那个镂空花盆糖画,老板这才对初棠道:“这位小公子也要糖画?”
“对对对。”
初棠点头如捣蒜。
摊位前是个小型转盘。
木质圆盘上画着好些图案,初棠一眼便相中那只张牙舞爪的小螃蟹。
“转到哪个画哪个是吗?”
“是的。”
老板蹲下从推车底下翻出勺糖。
初棠手指捏上转轴,轻轻一旋,转轴倏地动起来,箭头最终停在灯笼图案。
“……”
他失意咬牙。
初棠悄悄咪咪搭起眼皮瞄去,老板正在专心致志煮糖浆,并未留意这边情况。
想了想,他鬼鬼祟祟伸出另一只手,自己手动把箭头摆到小螃蟹图案。
随后刷地收手:“老板,我转到小螃蟹啦。”
“螃蟹?好嘞。”
老板头也不抬地继续熬糖浆。
初棠心满意足偷笑。
这一转头,却瞧见程立雪也恰好望来,那人不咸不淡朝摊位放下枚银子。
夜市灯芒似被剪碎,和着月色浮动,流转过那张漠然的脸,将清冷的眉眼晕得柔和两分。
嘶……干坏事被抓个正着。
这家伙不会去老板那揭穿他吧?
如是思索再三,他挽出个略带讨好意味的笑,朝程立雪做出个“嘘”的噤声手势。
程立雪眉梢轻抬,视线意味不明描摹而来。
大抵是这个家伙模样太过坦然自若,反倒叫初棠读出了丝威胁。
想要我保密?
看你表现。
嘶……这家伙,果然很欠揍。
初棠也懒得理会这家伙,他瞟瞟那边的老板,白糖加水被熬出大泡,大泡变小泡,小泡微微发黄,又开始发红,直至糖浆浓稠。
初棠闻到清甜的糖香。
“好啦。”
老板轻笑拿起糖勺,来到光滑的案板边,给案板抹上点油,方便起糖。
浓稠的糖浆从勺上如丝般滴落,随着老板娴熟的动作,一笔连画,勾勒出一个图案。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栩栩如生的小螃蟹也跃然于案面。
初棠目光灼灼盯着小螃蟹。
老板拿出根木签,压在糖面,再用糖画刀起糖,这个小螃蟹糖画便成。
老板刚拿起小螃蟹糖画,却匆匆跑过位手舞足蹈的孩子,那孩子似看不见就撞过来。
啪一声。
糖被撞掉。
“你这死孩子,快给人家道歉。”
“我不!略略略。”
“抱歉。”女子摸出几块铜钱塞给老板,马不停蹄追上去,“老娘今晚不打断你的腿跟你姓!”
初棠垂头,地上的糖画已经碎成一块块,还被脚碾过,有些难以入眼。
小螃蟹没了……
老板也一脸无奈:“这些个熊孩子,唉,这位小郎君实在不好意思,这是本摊最后一份。”
“老板您明天还来吗?”
“看心情吧,我向来是看心情出摊的,也许十天半个月不出一次,说不好。”
“好吧。”
初棠抿抿唇,意兴阑珊转身。
*
初棠失意跟着程立雪离开。
原以为这人会带他回程府,不知不觉间跟着人走进个奢华的会场。
待他回神时,方知这里不是程府。
高台上有“拍卖”两个字眼。
原来是拍卖会。
他们此时坐在大堂正中央前排。
程立雪在他右手侧,而他左手边隔了座红木摆件的位置,竟然坐着张大哥。
“阿午,你想什么这般出神?”
“小螃蟹。”
“嗯?”
“我是说张婶还好吧?”
“多亏你机敏聪慧,阿娘已经能下地走动了。”
初棠点点头,没再接话。
拍卖会场大堂富丽堂皇,陆陆续续落座不少人,座无虚席,更有甚者拥挤在边上凑热闹。
毕竟是个拍卖会,总有各式宝物,估计都是来见世面的吧。
他倒也好奇,程立雪来这里买什么。
拍卖很快开始。
司仪姑娘有条不紊说着开场白。
会场躁动,初棠歪着头,若有所思盯着台上一件件被高价拍走的物件。
他总觉有人在哄抬价格。
奸商!
万恶的资.本家!
几轮下来,拍卖进入尾声,人群却热情高涨,毕竟方才压轴的宝物他们已是闻所未闻,不知这压台的又将是如何珍稀呢。
“最后一件,我们的压台宝物,一株海棠花。”
司仪姑娘话音刚落,会场内骤然间人声鼎沸:“不是,这一株花也能拿出来拍卖?”
“当咱们人傻钱多呢?”
“咋滴,它这花还能媲美天山雪莲不成?”
“诸位稍安勿躁。”司仪姑娘温婉浅笑,“这株海棠花,无甚功效,贵在有心人赏识。”
“我还不信真有傻子愿意买。”
“难说,我瞧着这花倒难得的娇艳似锦,我若是有钱,买回去养着又何妨?”
这些窃窃私语落入初棠耳中。他思绪杂乱盯着那株海棠花,不解蹙眉,有钱也不能这般瞎造吧。
程立雪倾身凑低头,耳语:“喜欢吗?”
初棠:“……”
他话都没说出口。
耳畔回荡起句清冷嗓音:“五百两。”
“?”
场内本是哗然,忽而静得落针可闻,人群呆若木鸡望来,慢慢骚动沸腾。
“真有傻子哦?”
“你懂什么!这叫千金难买心头好。”
“况且人家这是哄心上人呢。”
初棠目瞪口呆望着那株花,俨然还未从程立雪的“五百两”中回神,另一边又响起道更为骇人的声音。
“一千两。”
初棠诧异循声瞄去左边的张大哥,身后适时传来点陌生的嗓音“噢,两傻子”。
这位说话的大兄弟无疑是他的嘴替。
傻子竟在他身边。
还是俩。
程立雪面无表情看去张折枝:“一千五百两。”
张折枝温润微笑:“实在抱歉,这花格外合我心意,咱们各凭实力吧。”
语毕,他又道:“两千两。”
被夹在中间的初棠欲言又止。
那花能长生不老还是能补肾固阳?
你俩较劲儿得多少有点毛病!
程立雪:“两千五百两。”
张折枝:“三千两。”
程立雪散漫端起茶杯,轻飘飘瞥过去。
“三千两,可还有叫价的?三千两第一次!”司仪姑娘敲下个小锤,碰的一声。
“三千两第二次。”
“五千两。”
“程公子出五千两,五千两第一次。”
“八千两。”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屏息凝神,生怕漏掉任何一个字,错过这场精彩对决。
张折枝眼梢轻扬望来:“程公子还要叫价吗?”
程立雪淡定抿茶:“既然张公子势必要拿下这株海棠,我又何必夺人所爱。”
张折枝:“程公子,果然君子坦荡荡。”
两人不约而同收回视线,台上的锤子也落下最后一捶:“八千两第三次,成交。”
“这株海棠花由张公子以八千两拍下。”
“阿午,你觉得这花值得吗?”
初棠无言以对:“……”
八千两买一株平平无奇的花?有这钱,去挂个好一点的脑科不好吗?
小厮端着托盘走来。
张折枝取下那株海棠花,转手递给他:“送你。”
初棠:“……”
八千两的花,他拿着瘆得慌。
“我见你方才一直盯着这花看,想来是喜欢的。”
初棠:“……”
他就不该盯着那花看的,这可如何是好哟!
“我……”
初棠实在不知该如何婉拒,他求救似的,瞟向另一旁的程立雪。
这人却若无其事搁下茶杯。
语气闲散道:“既是张公子的心意,收着也无妨。”
初棠:“……?”
程立雪什么时候有给自己戴绿帽的喜好?可真是宽以待人,严以“绿”己。
他扫了眼四周,心道,大抵是众目睽睽,程立雪也不好发作吧。
两个大男人当街扯头花,估计有失身份。
初棠最终还是带走这株烫手似的花,他前脚刚回到程府,程立雪后脚就离开。
他瞟瞟那个背影,最后耸耸肩进府。
*
还未走远的人,转角便碰见满头是汗的十一。
“走这般急做什么?”
十一打开折扇扇凉:“这不是急着给你报喜么?今晚拍卖会挣的银子都送往别的地方了。”
“不过你那株花,是真的哈哈哈哈……”
“在其位不谋其政。”
“我左不过是帮他一把。”
十一忍笑:“花是你栽的,借着这么个契机送人,送的人顺理成章收下,又能坑那姓张的一把,一石三鸟实在是妙呀。”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那个词怎么说来着,腹什么……”
“腹黑。”
作者有话要说:大怨种·张折枝:妈了个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