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逼仄的暗舱里,一地凌乱,歪歪斜斜倒着五具尸体,每一具都身中数刀,鲜血遍地,已经呈黏腻的半干状态,阿诗弥听见了十六郎脚底滋啦滋啦,像浆糊拉丝似的声音,搅得胃里难受极了,要不是以前帮师父熬过尸体防腐用的金汤,这逼仄不通风的尸臭加上馥郁香料味,阿诗弥可能会把前日的早饭也吐出来。
阿诗弥捂着鼻子嚷道:“这王风味也太歹毒了吧!为了这些货物不仅杀了刹利帝,还杀了这么多人!真是丧尽天良,刚才他死的时候我还觉得挺惨的,如今看来,他就是咎由自取。”
十六郎小心翼翼翻动这几具尸体,看穿着打扮,应该是这艘船上的船工,他微微蹙了眉:“王风味不是凶手。”
“不是凶手?得了吧,你看刚才他假装拾钥匙给同伙发信号,要不是有你那个小黑桃在,光是咱们两个,早就死翘翘了!”阿诗弥边说边翻动散落一地装香料的盒子,捧出来一个锦帕包的锦盒,放在鼻子尖,“你看,上等的龙涎香,这得值多少钱,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做人还是不能太招摇,惹得杀身之祸啊。”
这舱里不仅只有龙涎香,还有乳香、麝香和一些海外名贵香料,就单单散落地上这些东西,就够一个州府几年的开销,可以说是价值连城。
“别乱动。”十六郎合上锦盒,对阿诗弥道,“你看这里打斗的痕迹这样明显,这些人死了手里还握着兵器,尸体多处外伤,显然是自相残杀,你在看那个。”
十六郎指了过去:“那具尸体手中的匕首还插在另外一个人的脖子上。”
两具尸体倒在货物上,头冲下,其中一个愤恨的表情已经凝固在死者脸上,另外一个被插的人,瞪大双眼,死不瞑目。
十六郎道:“你记不记得,王风味说过,他派去搬货的船工,全部都失踪了?”
阿诗弥疑惑:“你说这些是他失踪的手下?难道是分赃不均,大打出手?没道理啊,分赃不均也不能全都死了吧。”
十六郎反问:“如果在不清醒的情况下呢,像你一样,也中了迷香?”
“别提那个,咳咳。”阿诗弥自幼熟悉毒理药理,深觉中了迷香实属他行医生涯的耻辱,“你的意思是,他们中了迷香,然后产生了幻觉,所以自相残杀,全都死光了?”
十六郎突然问:“你刚才在幻境里看见了什么。”
阿诗弥没想到他话题扯到自己身上,想了想,才答道:“我梦见了自己练成了轻功水上飞,在一个大莲花水池上面飞了半天,然后后来就来了一个很可怕的贵客,他长的很吓人,眼如铜铃,满嘴獠牙,一脸鸡皮跟老太太似的,头顶还有两个红色大包,他...还要吃我!!!”
“你是说,你看见了夜叉?”
“对!就是夜叉!你不说我都没想起来,那种长相就是夜叉!!”
十六郎疑惑道:“那为什么我刚看见你的时候,你口中念念有词,同手同脚的比划,似乎中了邪术?”
什么邪术...我那是在跳舞好不好!!!!
阿诗弥生生把这口气咽了进去:“我哪知道,可能是中了毒之后的副作用,手脚不听使唤,我其实...是在与夜叉搏斗呢!”
“搏斗。”十六郎重复说了这两个字,“你在幻境里看见夜叉,并与之搏斗,多半是受到了王风味所说夜叉怨歌传言的影响,而这里自相残杀的人,也可能是受到了王风味想把他人财物据为己有的心里暗示,所以说,人们在中这种幻毒之前,所听、所见、所想,会影响大脑,让他们产生与之有关的幻境。”
“应该是吧,我记得当时王风味描述的夜叉挺详细的,我自小就害怕长獠牙的鸡公犬,所以我看到的夜叉跟那个长得差不多。”
阿诗弥一下打断了十六郎的思绪,十六郎扭头反问道:“长獠牙的鸡公犬,那是什么?”
阿诗弥挥挥手郁闷道:“啊,别提那个,是我师父试验出来的看门鸡,属于禽犬杂交,长了一口恶狗獠牙,每天早上还会打鸣,你继续说你的。”
“你记不记得刹利帝死时脸上那种虔诚至极的表情,还有王风味说他临死前不久做梦梦见了佛祖派九重天的无畏尊者临世,斩尽世间一切妖魔,你觉得会不会有一种可能,就是刹利帝真的见到了无畏尊者。”
阿诗弥大惊:“他真的见到了...无畏尊者?!”
十六郎点头:“有可能,时间、地点,再加上一些煽动性的话语和氛围,我觉得凶手是可以操控中了这种毒的人的行为和意志。”
“那真是太可怕了,岂不是中了毒之后,就可以被人随便摆弄!”阿诗弥突然后怕起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还好刚才没发生什么怪事,要是碰上凶手可惨喽!”
“事情还没有完,我刚才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为什么刚才门开了之后,王风味中了毒烟身亡,而你只是简单地中了幻毒,直到我发现了这个。”
十六郎指着破碎铁门底下压着的一捆绳索,上面沾满了粉末,似乎底下还有什么东西。
“有人在门内用锁扣做了一个内置机关,如果正常用钥匙开门的话,这毒粉包裹会立即撕裂,粉末飞溅,门外的人无一幸存,可我们当时黑桃用暴力拆卸了整块铁板,所以毒粉直接被拍在了铁门之下,只泄露了一点出来,被倒霉的王风味吸了进去。”
十六郎顿了一下继续道:“这么沉的铁门,可能凶手如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有人会直接破门而入。”
“等等。”阿诗弥忽然打断道,“你是说,凶手搞了一个什么装置,让所有打开这扇门的人全部都得死?而且是从里面做成的,那么你的意思是说...”
十六郎瞧他脸色发灰,怕他药劲没过又受了刺激,体贴道:“不行你就先出去吧,和黑桃在外面等里面味道散散再进来。
”
阿诗弥朝外面瞥了一眼,斩钉截铁:“不去,凭什么你留在这么危险的地方就行,我就不行。我偏不出去!而且,我还怕你中毒,要是变的像刚才那个毒人一般,有我在还能有法子帮你。”
十六郎摇了摇头道:“不会的,这里的香尘没有毒,只能让人产生幻境。”
阿诗弥惊呆了:“什么?没有毒?!那刚才那个面目全非的毒人怪物是怎么回事?而且王风味不也是被毒死的么!”
“我刚才查看了铁门内侧,发现门锁之上被人做了一个内置机关,用锁套在门侧面悬挂了一个装有剧毒药包,如果我们用正常的钥匙打开门锁,这个毒药包就会随着开门撕裂,到时候所有的毒药就会洒出来,无一人幸免。还好黑桃是强行破门攻入,力气太大,绳子直接断裂,药包整体被压在铁门下,只破损了一点,不巧被王风味吸了进去。”
“内置机关?这么说来难道是...”暗舱里侧发出微不可查的沙沙声响,十六郎紧忙捂住阿诗弥的嘴,转移话题继续问道:“王风味算是咎由自取,他企图趁人之危霸占他人财物,凶手定是知道他见去搬运货物的船工没有回来,会亲自上底舱查看,所以才做了一个这样的机关。”
阿诗弥也反应过来,这秘密的隔仓里面,除了他们俩,还有其他人!
十六郎微微侧身,对着一处堆满货物的角落说道:“出来吧,林姑娘。”
“林姑娘?!”阿诗弥迷茫问道,“你说哪个林姑娘?”
货桶后面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一抹红色的裙角首先从阴影处踢了出来,阿诗弥吃惊道:“林语嫣?!”
“嗯。确实是她。”
林语嫣的声音依旧冷漠:“你如何知道是我做的?”
十六郎道:“其实很容易,我们从刹利帝的多处并不致命的刀伤和断手锯齿状骨碴推断凶手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但二十三处刀伤毕竟有些多了,总是有些泄愤的嫌疑。”
“你们舞班在半月之内,总共为刹利帝表演七次,次次都受到了他的追捧,他也赏赐给了你们许多银钱香料,可最后一次,他要求你们表演你们并不熟练的胡旋舞,中途出现意外,你因为长相...不佳,受到了他的伤害,这件事我们也看到了,你和他二人算是早有过节,所以你在案发的第一时间就已经很有嫌疑。”
“所以我推测,你不经意间听见了王风味和刹利帝的谈话,刹利帝说他梦见无畏尊者临世斩尽一切妖魔,你就趁夜间海上大雾,本就不辨真实还是幻境的时候,扮做降魔尊者的样子,再加以幻香迷惑,让刹利帝负手绑住自己,虔诚对你叩拜,你再趁机杀了他。”
“可正是你用的这种幻香,才证实了我的猜测。我知道你们每次歌舞都要调香助兴,所有香料基本都是由你配置,你不仅熟悉普通香料的用法,更精通那些名贵香料的配比用法,算是一个用香高手。”
“可是,刹利帝作为一个香料商人,他必定浑身沾染各种香料的味道,而你却为了掩盖幻毒的味道,将门窗大敞四开,又烧了草木灰吸收香气,弄得一点香气痕迹都没有,可知是物极必反?”
“你先杀害了刹利帝,偷了他暗舱的钥匙,然后藏在货物堆后面等他的小厮前来分赃,同样以幻毒将他们一一杀害,砍断其双手,再布置出降魔尊者伏妖假象。当你听说王风味要私吞这批货物时,你又重新回到这里,故技重施,又杀害船工六名,我问你,你可认罪么?!”
没等林语嫣说话,阿诗弥跳了出来:“原来真的是你!亏我还觉得你很可怜,没想到你的心肠这么歹毒,刹利帝欺负你,你杀了他不就算了,为什么要杀这么多人,难道他们也都欺负你了么?!”
林语嫣咬牙狠狠道:“刹利帝这种人渣,死有余辜,对,没错,都是我做的,他们不是叫你楚国公么?你把我抓去见官就好了,我没什么好说的。”
阿诗弥愤愤道:“真是的,你还想说什么,杀了人你还有什么好说的,赶快出来来自首,到时候我们楚国公说不定还能网开一面,给你个痛快的死法!”
“不。”十六郎拦住阿诗弥,“林姑娘,你必须说,你抱着这样必死的决心,冒这样大的风险杀了刹利帝,守着这批货物,到底是为什么?”
阿诗弥听得一愣,根本不知道十六郎说的是什么意思:“她不是因为怨恨刹利帝欺辱她,不是仇杀么?难道...不是么?”
林语嫣眼神明灭,燃起一丝火焰,瞬间又黯淡下来:“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十六郎缓缓道:“大海上的孤船,终是要上岸的。你躲在这里,当上岸之后自会一切真相大白,你解开了逃生的舴艋舟,在舱门内放置毒粉机关,又布置了佛家结印和跪拜而死的迷雾案,就是为了拖延时间,不让人下到这间暗舱,这里到底有什么,能让你为了冒着生命的危险去守护?”
林语嫣咬着嘴唇,依旧是不说话。十六郎继续问道,声音缓缓如清流暖泉:“我知道这件事里面有隐情,你能不能告诉我,或许,我真的能帮助你呢?”
“你真的...能帮我么...”林语嫣蓦地抬头,眼中似有泪光。
十六郎坚定地道:“我以我楚国公府身家性命担保,如果你说的是实话,我一定会帮助你的。”
林语嫣默默看了他一会,这男子眉目之间,正气凛然,说的话也不像是撒谎,或许他真的能帮助自己呢......
林语嫣下定决心,沙哑地说道:“你知不知道,什么是地涌金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