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微凉的雨露滴答滴答地敲打在叶片上。
秦书亦撑起画有梅花的玄色油纸伞,踩着泥泞的道路向大理寺走去。
她不喜在雨天骑马而行。
沿着一旁里坊的排水沟,看着街道上形形色色的赶路人披着蓑衣匆匆而去,别有一番风景。
一辆黑楠木的高大马车从后方悠悠驶来,仔细瞧着,马车上还雕刻着金叶花卉,贵气中又透露着文雅的书香之气。
马车在秦书亦身旁停下,迫使她停下了脚步。
车窗边,探出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掀起淡蓝色的纱帘,露出清俊秀美的侧脸,温声道:“秦姑娘,雨天路面湿滑,在下也要去大理寺,不如秦姑娘上车,与在下一同前往。”
一旁赶车的长随略微睁大了双眼,殿下与秦姑娘说话,居然自称“在下”?
秦书亦眉头微皱,语气平淡:“多谢殿下美意,下官步行即可。”
商潇见着秦书亦抬步就走,默默放下纱帘,说道:“也好。”
马车随着秦书亦的速度,缓慢地在路中间行驶着。
街上的行人在一旁瞧着这画面均投来惊奇的目光,高大的马车就这样同一位撑着伞的瘦弱官员缓缓而行。
秦书亦眼神躲闪着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这样的焦点使她尴尬不已。
她突然顿住脚步,侧头向着车窗的方向说道:“殿下说得有理,雨天路滑,下官愿同殿下一同前往。”
马车停下,驾车的长随跳下车,搬出脚凳放在车下,随手打开两边的车门。
秦书亦收起油纸伞踩着脚蹬向上迈,车门处却伸出一只手,手掌向上,看着像是要拉她一把。
秦书亦心思一转,没去握伸来的手,而是将收好的油纸伞放到了这只修长的大手上。
她扶着车门踏入了马车内。
商潇握了握手中的油纸伞,微愣了下,笑着将其放在了脚边。他看着眼前纤瘦却又朝气十足的姑娘,面色盎然地勾了下唇。
彼时,车内除了雨滴敲打在车棚的声响,只有商潇看书时那翻动页面的声音。
秦书亦坐在距离商潇两尺的地方,车中充斥着清新微凉的气味,她看着男人垂眼于手中的书卷,纤长浓密的睫毛在眼下留下了少许暗影。
她无法形容此时的心境。
这男人确实拥有着一张绝好的容颜和出尘的气质。如若不是之前她亲眼见过那些事,她或许会对这段婚事稍有期待。
但她不是一个三观跟着五官走的人。
商潇似乎注意到了她投来的目光,抬头看着秦书亦:“要不要吃些点心?”他弯着腰拉开身旁木柜处的格子,里面有着颜色各异的果子和鲜花饼。
秦书亦颇为意外地摇头,没想到这矜贵的小王爷出门竟带着如此丰盛的小点。
见她摇头,商潇又拿起一旁小桌上的紫砂壶,倒了杯清茶递给秦书亦:“那喝杯热茶吧。”
秦书亦不好再拒绝,伸手接过茶盏,小口小口地轻啜着。
商潇看着面前饮茶的姑娘,视线停留在那沾着茶水的樱红唇角,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呼吸稍有混乱,心脏急促地跳动。这异样的感觉来势汹涌,他立即拿起书卷,垂眼不再看她。
马车还在行驶着,半个时辰已过,商潇却没再翻动一页,看起来从容不迫的眉眼,脑海中却已掀起巨大潮涌。
不多时,马车停滞在了大理寺大门处,商潇下过马车,回身伸手想要接住秦书亦。
秦书亦假装没看见面前伸来的手,踩着脚凳一跃而下。
商潇好似知道她会如此,面色如常地收回手。
二人一前一后,踏入了正门。
秦书亦不知这男人又来此做什么,只见他绕过讼棘堂,朝着大理寺卿的房间走去。
是来找寺卿大人的?秦书亦看着男人挺拔的背影,没做多想。
应昨日陈渊的要求,她去了大理寺狱。
还是那个审讯房,面前被狱卒押来的正是长安县令之子张裕。
张裕身材肥硕,有着一双精明的三角眼和方脸。
他上下打量着面前这清丽的女子,眼里流露出不屑与贪婪的目光。
张裕游刃有余地回答了秦书亦刚刚的问题。
秦书亦瞄了瞄了张裕,又问了当晚他在赌坊的具体输赢,玩了哪些项目。
他眼神略微飘忽地叙述了一遍。
秦书亦眼神锋利地盯着张裕,笑了一下:“张公子不必紧张,本官也对赌博有着浓厚的兴趣,不如张公子说一说,这西京城还有哪家赌坊值得一去?”
张裕没想到这女官问了一个跟案件无关的事,心中暗暗嘀咕着:“果然,女人就是好糊弄。”
他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京城内大大小小的赌坊,如数家珍般介绍着各种项目,细小的三角眼不断上扬,颇为兴奋。
秦书亦弯着清澈的杏眼,好整以暇的听完这段冗长无味的描述,拍了几下手。
“不错,请张公子再讲述一遍案发当晚赌了几局,具体输赢。”
张裕傻了眼,这女人怎么还翻来覆去的问。
他硬着头皮回想刚才话,绊绊磕磕地讲述着。
讲道一半,秦书亦大喊:“停!”
张裕讶然,秦书亦冷下了眼眸,似笑非笑地朝着张裕开口:“张公子,说吧,偷的东西,藏哪里了?”
其实,叶尚书并没查到书房内到底丢失了什么,他当晚带着家仆赶到时,整个书房已是一片狼藉,卷轴书籍,字画满地都是,无法分辨到底丢失了什么。
但是贼人没有偷字画,明显不是冲着钱财而来。
秦书亦见张裕闭嘴不言,吩咐了一声狱卒。
狱卒心领神会,将张裕拽到木架上绑了起来,手腕、脚腕皆被麻绳紧紧地束缚着,张裕惊恐地叫喊道:“你要干什么呢!臭女人!是想对本公子动用私刑吗?”
“本官从未说过不会对人用刑啊。”秦书亦起身,走到了张裕面前,饶有意味地平视着他。
“你这小小的六品官,敢对皇城脚下的县令之子用刑,我要去御前告你!”
秦书亦没接话,娇嫩如葱般的手指,拿起一旁烧得赤红的烙铁,一步一步地慢慢走近张裕。
张裕满头落汗,眼球颤动着,皲裂的嘴唇微张。
当烙铁距离胸前一寸之余时,他大喊着:“我说!我全都说!请大人高抬贵手!”
秦书亦早已料到他会这般反应,根据她的观察,这张裕必然是隐瞒了什么。
那躲闪飘忽的眼神、扣在胸前的双手、大拇指来回搓动的坐姿,暴露了这个男人胆小惜命的本质。
她舒畅地大笑了一声:“早说嘛,张公子。”顺手将烙铁放了回去。
张裕全身颤抖着,在烙铁接近时,已被吓得失禁。他张嘴哆嗦道:“是、是薛子聪!他要盗取兵部叶尚书家中幽州和灵州的兵防图!”
“什么!”秦书亦彼时大惊失色,“他偷这两处的兵防图有何用?”
十年前,朝廷前后出兵三次讨伐突厥,突厥投降大周十余万人口。而幽州和灵州是突阙那些投降大周的残余部落所居之处,由大周所派官员到当地进行监管。
现如今,这些突厥人早已与大周建立了平和友善的关系,连圣人都准予了不少突厥人来京任职。
“我不清楚那小子要做什么,他只与我提过他想要得到这两张兵防图。那晚他约我同去叶尚书家,要我去帮他在书房外盯梢。”
“而他会拿出一百两银子与我作为交换。”
秦书亦没想到审出来的竟是这样的结果,但却有好几处不符合常人的思维逻辑。
“那薛子聪为何还要留下那个写满罪证的折子?还连累着其他两人混淆视听?”
“总不会是自己供出自己,又死不承认吧。”
张裕摇头,肥硕的下颚也跟着颤动着:“这我确实不知,我说的都是实话,那一百两银子现在还在我寝室的床榻之下,秦大人,你可以去搜。”
秦书亦背过手,在这火光明亮的牢狱中来回踱步,以她的经验来看,张裕此刻不似撒谎,可薛子聪昨日的说辞和神态也没有任何问题。
这其中必有蹊跷。
“你可知,这两张兵防图被薛子聪藏匿在了何处?”秦书亦站在张裕面前,蹙着眉。
“那日,我和他得手后一同去了苍暮山半山腰的一处空地,他从前经常去那边跑马。那两张图被他放在了空地边最大的槐树下。大人可以带人去找找看。”
秦书亦闻言,嘱咐了一下狱卒,而后立刻提步出了审讯房,向着狱外匆忙而去。
她急匆匆地踏进讼棘堂,寻找着陈渊的身影。
“陈少卿去哪了?”秦书亦拽住一位身着大理寺吏服的人问道。
“刚才见陈少卿去了寺卿大人的房内。”
秦书亦几乎是用小跑地赶至寺卿的房门处,一丝丝细汗沿着光洁的额头顺着鬓角的发丝低落在衣领处。
她敲了敲门,站在门口平复了一下呼吸,随后一位苍老的声音响起:“进来吧。”
推开门,向屋内看去。
屏风前,三人竟围着桌案一同饮着茶,老者似乎颇为愉悦。
她来不及思考这怪异的组合,一位年过六旬的老者和一位十六岁的少年,再加上一位年轻的郡王……
秦书亦直言道:“张裕指认了薛子聪,被盗的是幽州、灵州的两处兵防图,说是藏匿在薛子聪经常跑马的苍暮山。”
陈渊一刻前,脸上挂着的盈盈笑意倏地消失不见踪影,他正色道:“此事非同小可,应协同金吾卫,与我们一同前去。”
一旁淡然地商潇,放下茶盏:“我也去。”
秦书亦不知这大理寺的案子,他一个郡王为何也要插手,但寺卿大人都没说什么,她便没有多言。
雨后,温柔的光束透过云层照射在波光粼粼的湖面。
三人翻身上马,一同朝着金吾卫所在的崇仁坊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