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可我总想着,这是厨子的地盘,食客不能这般失礼。”
“……”
许抱月深吸一口气,再重重踩着脚下的细沙,总算是晓得许平安前些日子为何总是气鼓鼓的。
赶在她真真发怒时,顾望津又取了块棉帕出来,一丝不苟将它们包好,戏谑道:“云杉四五年就会有一个丰年,许娘子来得巧了,今年大抵又是,届时漫山遍野都是种子,你……们去捡一捡,也是一样的,我就不——”
话未完,许抱月上前去,伸手,要拿他包好的小布包,振振有词道:“我——们身份尴尬,连刀都买不到,那云杉看似长在山野,是无主之物,可也不是我的。”
顾望津正要打结,闻言又是垂眸一笑,松松扎了个兔耳,尚有闲心扯了扯,一左一右,垂着的耳朵务必要端正、相配。
“厨子,拿去罢。”
许抱月心里哼笑,面上也微微发热。她收下的,不单是云杉的种子。
这团带着他掌心余温的兔子,在夏日里,很是烫人。
她微微走了两步,喘了口气,“昨日,有人来找你。”
顾望津颔首,就没指望着高杨能像李思一样收敛着。
“原是我父亲身边的人,会留一段日子。”
许抱月当即听出来了,狄夫人的事,顾家最高掌权人,也知晓了。而且,已经着手去查了。
“昨日……”
她想说,她生的是这本书、这世道几千年来不把普通人当人的气。
后头的话,在顾家小腿忽而抬眼展露的笑里湮灭了。
“昨日我辛辛苦苦去砍树,饿着肚子回府,也无人喊我吃饭。厨子是否也将我的饭吃了?”
眸子黑亮,有摄人的光华,有蒙蒙的水雾,是一只来到人间的狐狸精。
许抱月也说不清楚,怎么会有人一面温良无害,一面又似装腔作态来引她入套?
罢了罢了,她是个厨子而已。
“……昨日我们吃肉糜粥,五郎想来也吃腻了。”
老夫人的小灶常常备着肉糜。作为最小的孙子,定然会时不时跟着吃一碗。
顾望津确也吃了不少,但又一字一句告诉她,“没吃过。”扯谎,眼都不带眨的。
“昂?”
“厨子欠我一碗粥。”
“……”
而后,顾望津又适时起身,拱手作揖,“家兄受了伤,我不便在外逗留。下回再来吃粥。”
“……好,慢走。”
许抱月连昂也没昂出来,满腹心事目送他骑着眛旦回府去。
日头攀升,眛旦纯黑的毛色也越发油亮,眼拙如她,也能看出是匹宝马。
而消失了半晌的许平安也不知几时出来的,就猫着腰,半蹲在她手臂下,幽幽叹道:“看惯了白鹤,旁的马儿都入不了眼了。”
“昂?”
——那可是眛旦,日行千里的马,也是你姐夫的坐骑呢!
许抱月当即揉了他脑袋。小鹅子,当真是要吓死人了!
“二姐,我们午食吃什么?”
——厨子欠我一碗粥。
顾小腿含笑的话音犹在耳旁,和暖起来的风一样,烧人耳朵。
许抱月登时轻哼一声,道:“二姐今日心情好,你想吃什么都可,除了粥。”
许平安窃窃发笑,也识趣说吃馕配酪便好。
院子里的菜苗,迎风招展,沙土地上的沙棘也挂了红色的果。
城东某处小院,彪壮的汉子收拾完了人,也顾不得手上沾的血,冷硬吐出三字:“丢出去。”
段明在屋里头,颇有闲心在煮茶喝。
久未露面的巧娘也在,对着沁人心脾的茶香也是笑了笑,“闻惯了西北奶茶的咸香味,这清新的香气,倒是教人陌生得很。”
她说的是奶茶,抑或是人,段明都没理会,只道:“许家的娘子,怕是留不得了。”
巧娘甩着帕子笑了笑,如三月开在枝头的红花似的,“大掌柜这话,我怎么听不明白?顾五郎的马动不得,许家小郎君动不得,狄家女眷也动不得,偏许家娘子动得?”
“巧娘。”
段明握着葵扇,徐徐扇着风,风炉里的炭火渐渐炽热,红极而黑。
“是,大掌柜有何指教?”
巧娘依旧是笑盈盈的,伸手去拿碟子里精致的茶点,小口小口抿着,竟和看戏似的觑着段明变幻的神色。
外头望风的小厮,冷汗冒了一阵又一阵。换做旁人,早跪下去求饶了,哪里能像巧主子一样镇定?
只盼着主子们的怒气,别殃及到自己身上。
段明喜怒不形于色,手上的动作不停,风大了,炭红了,水热了,咕噜噜顶着壶盖。
“日子久了,我倒是险些忘了你姓什么。”
顾。
与顾家一样的姓氏。
若是换着几年前,巧娘只怕能拎着茶壶倒在段明头上,此时此刻,眉目间只有冷笑,再娇笑道:“我的姓氏,再如何,也不像掌柜的,能出个开国皇帝。”
这一番倒刺的话,段明也不和她计较,取了茶叶,不疾不徐冲泡好,再端到她面前,“当年,你们流落在外,顾家没有念及同姓之谊,今日你又何必心软呢?”
琥珀色的茶汤,有一瞬装着二人的倒影,随即,水波微晃,只余她错愕的神色。
她将指尖剩余的糕饼捏碎了,抬眼时步摇轻晃,叮铃作响,垂眼再看双手,出门时新染的凤仙花,也成了笑话。
“段明,这节骨眼,你想死,可我不想。我巧娘如今是年纪大了,再不是垂髫小童。”
由得他们肆意摆弄。
大不了,鱼死网破。她孤身一人,没甚可怕的。
*
最后,胡杨木上的那杯茶,也没喝。
进去收拾的小厮湿了后背的衣裳,也不敢吭声。
大掌柜坐的位置,已经在暗处,更加辨不清他面上的神色。
“六月了。”
段明似乎是自言自语。
那小厮是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犹豫间,段明起身,又是语气淡淡吩咐一句:“明日店里的事,暂且停一日,我去宁远乡给小郎君送些吃食。”
“是。”
随着他的离去,晚风肆虐,将风炉的灰都吹散了,纷纷扬扬洒了一地。
*
顾五郎难得是在家,顾将军过去时,他正在院中挖土。
“这是又种什么?”
顾将军瞧着小儿子沾了泥土的鞋,连面上也是热汗连连,心头不由一软。
“父亲。”
顾望津稍稍停了会儿,才道:“前儿将荒地开了出来,现在看什么都是宝。这角落也闲了多年,我又没有文人墨客的情怀,想种棵云杉。”
“云杉?”
“嗯。”
种子已经洒下去了,顾五郎随手把土盖上,又拍了拍,眸子里的光,配那西沉的漫天霞光,丝毫不逊色。
顾将军也鲜少打量小儿子的长相。时下细看,眉眼是像他母亲多些,俊美异常,教丰州的风沙磨砺一番,洗去了前几年初见的文弱之气,体格随了他,如今更是相得益彰了。
相貌这样出挑,性子也像他年轻时一样疏朗,顾将军是极其满意的,亲自拎了木桶去打了水过来,给小儿子洗了手,又慢慢浇灌在角落的土壤上,语重心长道:“云杉自有云杉的好处,往山头一站,多远都看得到。文人墨客的能耐,只在诗书之上;顾家儿郎,先有家国,才有诗情。”
说罢,顾将军又掏了帕子给他擦手,星眉剑目里,蕴着无限期许。
顾望津稍一愣神,才抿了笑接过,拱手道:“父亲教诲,儿子谨记,必不敢忘。”
*
顾将军过来,也不过是为了外头的流言一事。
顾望津一向是行得正坐得直,昨日怎么和祖母说的,今日照样说来。
顾将军只摇头,又道:“按理说,儿郎性子疏朗,不比妇人只在后院斤斤计较。然而,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的道理,放哪里都是行得通的。这些年,为父掌着十万大军,是一刻也不敢松神,就怕哪里出了纰漏,让顾家成了千古罪人。”
“父亲教诲,儿子晓得。”
顾望津屋里也没个人煮茶,没个待客的东西,父子二人便干巴巴坐着,全靠他的笑谈撑下去。“家里戍边,我和几位兄长皆不能在父亲膝下长大,可父亲信我,兄长又都是为人称道的端方君子,不会被那些可笑的流言所动。”
顾将军忽而又黯了心神。大儿虽是在京里长大,可那时母亲也在,诸事自然容易些。唯有五郎,是和一众女眷仆妇在京,受了委屈也不敢在家书里提,还是多年后,同僚无意提起的一句:
“你家五郎,年纪虽小,行事颇有你少年时的风采。”
他少年时,也是这样被先皇拘束在京里的。时局不稳时,戍边的人家便岌岌可危。内患竟比外敌可怖。
做了二十年的大将军,已经不再拘泥于自身的得失,险些忘了年少的烦恼。
顾将军的心霎时软了软,临走前,又拍了拍小儿子的肩膀,“高杨——你若是觉着他合适,就留在你身边罢。”
“高大人是父亲的得力干将,他帮了这阵便也罢了,我一闲人,留他作甚?难不成和我一样流连市集么?”
瞧瞧,又和他装糊涂呢?
顾将军难得是朗声大笑,把人提溜到演武场去操练一番。
“免得高杨是明珠暗投,且来练练。”
*
顾将军是从大公子的院子里出来的,再出府,虽不走同样的路,可笑声是传到了里间。
顾成钦正在喝药,顿觉口中苦涩。
父亲的性子,他是知晓的。往日威严不已,难有笑容。回回对上五郎,便是慈父模样。
“老夫人让金嬷嬷让了些蜜饯过来,大公子可要用一颗?”
心腹实在是怕极了这骇人的气氛,想着大公子不吃也好,自己正好躲出去。
“去拿。”
“……是。”
那人喜得松了口气,还未走,顾成钦又喊住了他,“去账上取三百两银子出来。”
“是。”
心腹应声出去,里间又只剩他一人。
香炉的香将将燃尽,一缕薄烟还没溢出窗子,便消散得无影无踪。
顾成钦看了许久了窗台,再捂着酸疼的心口,默然闭目,嘴唇翕动,依稀可辨念叨了一个名字。
阿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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