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晁视线向下,愣怔地落在那在夜色中白到透明的一只手。
沾了雨水,像湿润的宣纸,莹润修长地盖在他的膝盖上。
回过神来,被触碰到的那一块地方陡然热了起来,贺晁咬肌鼓动,克制着没把腿收回来。
他仰头靠在背后的脏污的墙上,雨伞很宽大,完全遮盖了他,横亘在中间的是少年的手臂。
似乎意识到什么,贺晁皱眉,一把扣过少年的手腕,将人拉进黑伞下,对视的目光很近。
霓虹照不进来,可贺晁在黑暗中牢牢锁住了李佑的双眼,看他仓惶懵懂,也看他紧张担忧。
水洗一般的黑眸一览无余,不掺杂质的炙热快要把他灼伤。
贺晁五指收紧,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
耳边是李佑小心翼翼的声音,“……你受伤了?”
贺晁不答。
可李佑却再一次以为他默认,皱着眉就要抽手去扶他,“先起来,地上很凉……”
被扣住的手腕抽不出来,被人牢牢攥在手心里,滚烫的热度沿皮肤蔓延,被雨水淋过的地方开始回温。
贺晁打断他的话,“为什么来找我?”
李佑被他的话打得猝不及防,一时无言。
这对他来说,不是一个很难的问题,也是他早在出门时就已经下定决心的。
他就是一根筋,谁对他好,他便对谁好。
贺晁与傅丞不一样,是真心对他的朋友。
李佑讷讷,嗓音有些谨慎的迟疑,“因为……我们是朋友。”
贺晁呼吸一顿。
李佑的声音还在继续,“当初,你也第一个赶到救我,我……我只是想,朋友就该、是这样。”
紧绷的弦一松,贺晁无声地扯了扯嘴角。
傻子。
那是他欠李佑的,可李佑从来不欠他什么。
眼眶酸涩发胀,贺晁复又垂下头,手上的力道渐松,少年的手腕脱手而出。
可那双手很快又搭上了贺晁的双臂,“贺晁,你受伤了吗?受伤了需要去医院。”
李佑不问他怎么会在这里,似乎只关心他受不受伤。
“……血是别人的。”
听到否认回答,李佑松了一口气,但当务之急,还是要赶紧回去,春雨寒凉,湿气入体,淋久了会生病。
可贺晁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及时看不见他的表情,李佑也能想象到面前人此刻的颓唐。
他周身再没了那股疏狂,淋了雨,炮仗一般的高昂气焰被浇灭,只剩不可言说的无力和灰败。
李佑腿蹲麻了,他小幅度换了个姿势,可手却没收回来,试探着地歪头问他,“出了什么事,你可以告诉我吗?”
他自己都没察觉,他现在的姿态像极了诱哄,仿佛对面是一只淋了雨不肯回家的大狗。
雨声倾斜,丝毫没有减小的趋势,豆大的砸在伞面上,孤僻了一方沉寂的空间,这里没有人打扰,只有黑暗与陪伴。
在李佑执拗的注视下,贺晁动了。
他抬手,似乎想碰李佑,伸到一半顿在半空,又想收回。
可欲要收回的手却被另一只微凉的手给攥住了。
李佑手上紧了紧,鼓励一般。
贺晁想甩开,可那只手臂似乎冻麻了般僵在了那里,被毫无威慑力的少年抓在了手中。
从接了那通电话开始,一切就变得不对了。
他当时鬼迷心窍,抱着一丝近乎不可能的期待接了那通陌生来电。
当李佑的声音真的出现,他又想挂断。
可他听少年的声音絮絮叨叨,听着听着,也就任由自己沉浸其中。
直到被人撞到肩膀,和一群来者不善的高中生发生冲突。
电话掉在地上,他终于再克制不住,挥拳砸向了那人的鼻梁,随后是一场混战。
后来,主动回拨过去的电话,贺晁说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他只当自己头脑不清醒。
他在期待。
直到李佑说,他在。
明明,每一年都是这样过来的,今年也没有任何例外。
可耳边真的有人喊出了他的名字,近在咫尺,隔了雨幕,像听不真切的一场臆想。
是李佑。
那个脆弱的会被他吓到的少年就这样走到了他面前,对自己即将面对的毫不知情。
那一瞬间,贺晁甚至产生了和盘托出的念头。
“那天放学,是我眼睁睁看着你,被拖上面包车的。”
没头没尾的一句,说话的人嗓音艰涩。
李佑却听懂了,贺晁在说那场绑架。
手上的动作一顿,但却没松开,“嗯……”
贺晁咬牙,扭曲的情绪在内心翻涌,不吐不快,“所以,那是我欠你的,什么第一个冲到现场救你,那是我内疚作祟,都不是真的。”
这番话似乎打开了什么闸口,说到最后,贺晁声音高涨,情绪积压已久,已经濒临爆发。
他在等李佑甩开他的手,就此离开,走的头也不回,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
可手上的微凉束缚不松反紧,少年的嗓音似也染上了微凉,像贴在耳边,很轻,但很稳,“……是真的。”
“你救了我,不管因为什么,都是真的。”
贺晁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倏地收紧。
李佑的声音还在继续,“你是个很好的朋友,这才是我今天来找你的原因。”
不是因为别的,也与你出于何种原因救我无关,只是我撑了伞,也想拉你一把。
春雨很凉,贺晁浑身湿透,丧家之犬般被一把伞遮蔽在小巷的一角,撑伞的那只手细瘦修长,白玉一般脆弱。
雨势小了一些,砸落伞面的啪嗒声渐弱,一阵凉风陡然刮过,李佑肩膀抖了抖,后知后觉自己的一条腿碰在地上,裤子已经湿透了。
他挪动了一条腿,想换个姿势,可甫一动,身体便因重心不稳就要歪倒。
黑伞一晃,抓住贺晁的五指被反攥在手心,他被人拽了一把,跌入了一个怀抱。
一切不过转眼间就完成,等李佑回归神来,他已被贺晁扣住腰身,搂抱进了怀里,黑伞下,两人再无距离。
贺晁大手向上,抚到李佑被雨水淋湿的后背。
他的下巴抵在李佑肩窝,双臂牢牢锢住了怀中单薄的身体,将人抱了个满怀。
李佑一手还撑着伞,两只手无措地僵在半空,无处下落。
“李佑……你是我见过最缺心眼的人。”
脑子里不知道装了什么的傻子。
男生嗓音微顿,有些闷,却只是淡淡陈述,手臂紧了紧,不像恶意更像抱怨。
李佑一愣,弯了嘴角,他借力放松了身体,撑伞的那只手轻轻抵在贺晁的肩头,“嗯,我知道。”
另一只手探出,轻拍了拍男生的后背,“你还有什么想说吗?”
尽管难过时没人倾诉,但李佑知道,有些话,说出来就会好很多,况且,他说的是真的,贺晁真的很好。
贺晁愿意在医院听他的解释,他也愿意听贺晁倾诉。
说什么都好。
感受到肩膀上的头动了动,贺晁下巴收回去,转而将额头抵在了上去。
被这样抱着,明明浑身湿透,可李佑却感觉不到冷了,热源自对面源源不断地熨烫着他,冷风被挡在伞外。
他将伞向下压了一些,耳边响起了贺晁的闷声,“李佑,我没有父母。”
李佑呼吸一滞。
“十年前,他们出车祸死了。”
李佑垂下眼,隔着皮肉,他居然切实感到了对面心跳的迟缓,沉重又无力,好似下一秒就要停跳。
“也是这样一个雨天,是我害死的。”
手腕一个不稳,沉重的黑伞晃了下,很快又被稳住,李佑抿抿唇,小声追问,“……为什么?”
他有种预感,好似贺晁就要揭开他不为人知的一道伤疤,将终年溃烂的腐肉暴露在外,任由空气侵袭。
贺晁似乎说不下去了,呼吸沉沉,透过胸腔共振,将这种情绪传递给被他紧紧抓住的唯一一人。
沉默良久,一只手很轻地落在他的后背,黏在湿透的衣服上,轻的快要被忽略不计。
“……没关系。”
李佑不会说,翻天覆去只想到了这么一句,他不会安慰人,也不太会处理眼下的情况,只是任由贺晁抱着,手臂收紧,勒到他肋骨有些发疼。
他明白,贺晁这时候需要他,或许不是他,只是需要一个人陪在他身边。
有人在身边,就好像自己不是一个人。
他也曾和贺晁一样,无人可依,无人倾诉。
那些狰狞的伤口终日只能被捂在不见光的地方,在舔舐中独自腐烂,又自那溃烂中生出新芽。
他本以为只有自己懦弱,可临到这时,他才发现,原来每个人都是胆小鬼。
贺晁也会害怕。
所以真的没关系。
“你想留在这里,我陪着你,如果你想走,我们就回去……不想说也没关系。”
李佑没法感同身受失去的亲人的痛苦,可他也死过一次,更能明白死亡的心境。
贺晁的痛苦,全都来自对父母的怀念,他的父母一定都是很好的人,那么好的人,不会怪自己的孩子。
腰上的手臂渐松了力道,李佑的手拍在他的背上,久违的嗓音更沙哑了,像滚过了砂纸,苦涩自舌根蔓延,苦痛自知。
“他们下了飞机往家赶,没有司机,我父亲开车,我给他打电话……我在催他回家,是我迫不及待要看他们从国外带回来的礼物,然后、然后……”
沙哑的嗓音陡然染上一丝暗哑,男生的声线痛苦又压抑,手臂没再收紧,只是改为了紧攥少年的衣服。
那只手用力到发抖,像要把难言的深沉都发泄出来。
泼天的雨冲刷着一切,豆大的雨点沉重的砸落,伞面抖动,闷雷像呜咽,天空也像在流泪。
李佑听到贺晁说:“是我,如果我不打那通电话……如果没有那辆横冲直撞的货车,车子就不会翻下山坡,都是我,我有罪……”
这些话,他压抑了不知多少年,年仅八岁的男孩被医院传来的噩耗当头一棒,所有的情绪落空,整个世界都在眼前崩塌了。
他站在门缝后,看见外面的警察交给爷爷一只装着两只手机的物证袋,他说贺州逸的最后一通电话是打给小儿子的。
通话还未结束,车子就冲出了山坡。
道路上找到另一道车辙印,根据痕迹检查,推测是贺家的车为了躲另一辆货车,才猛打方向盘,失控地撞上了路边护栏。
其实正常情况下,错车是可以躲过去的,可是贺州逸当时在打电话。
后座的母亲甚至没来得及出声,一切发生的太快了。
年幼的贺晁听不懂别的,他只知道是自己的电话害死了父母。
所以,都怪他。
机场高速偏僻,等警察赶到现场,人早已失去了生命体征,价值千万的豪车被压扁,想一块皱巴巴的铁皮盒子。
出事后,贺老爷子一夜白了头发,贺峤也好像突然长大,肩负起了照顾老小的重担。
那段时间,本已退位的老爷子在贺家虎视眈眈人人觊觎时再度站了出来,凭一己之力镇压了下面的暴动,将几个想反的旁支表叔断了手脚,杀鸡儆猴,稳住了大厦将倾。
那时,所有人都在忙着挽救危机四伏的贺家,没人顾得上贺晁。
几天后,贺峤在佣人的通报下,终于打开了一直禁闭的卧室房门,将闭门不出的贺晁强制拉了出来。
贺晁人出来了,可他再也笑不出来。
从此之后,他就长成了一个不学无术的混不吝,聪明的头脑好无用武之力,他存心和恨铁不成钢的老爷子作对。
贺晁知道自己混蛋,他早就烂透了,他不在乎。
所有人都在劝他,那件事那不是他的错,劝他早日走出去,甚至老爷子还为此给他请了心理医生。
他画地为牢,心理医生解不了他的心结,他没法对着一个陌生人吐漏心声。
毫无疑问,虽然没了父母,但贺晁生活的很幸福,拥有一辈子也花不完的财富,有爷爷和大哥,可无人理解他藏在光鲜亮丽下的腐败。
那些剖白往往对着最亲近的人说不出口,所以每年的祭日,他都像做贼一般逃避。
他以为,只要躲过去了,就不用面对墓碑上那笑容满面又温和慈爱的两人。
没人问过他的意见,他们都在逼迫他,逼迫他去学习,逼迫他去扫墓拜祭。
而今日,他是从机场逃回来的,狼狈不堪的,像个无处可去的乞丐。
手机被打爆了,可他只接了一个陌生来电。
他捏紧手机,像个无可救药的赌徒。
还好,他赌对了。
李佑真的走向了他。
说不出这个人有什么特殊,可他的存在足够让人冷静下来,像山间淅淅沥沥的晨雾。
也像飞蛾,有时候蠢得会让他忍不住嗤笑。
可等他真的抓住了这个绝世大傻子,就不想放手了。
贺晁呼吸灼热地抖动,他手向上,攀住了少年脆弱的肩胛,牢牢扣住,把人更紧的按在了怀中。
脸上有湿痕,分不清是水汽还是雨滴。
他可悲地想……自己才是那只可笑的飞蛾。
作者有话要说:是淋了雨哑火的炮仗,也是有家不能回的可怜大狗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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