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怀风那方才进御书房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退身出了门,随即,皇帝又将洛怀城一行人诏了进去。
众人拜礼后,将手头整理好的文卷呈了上去。
皇帝先是翻开了大理寺呈上的文卷,将其细细瞧来。
见之,温衍之率先禀报着这段时日的调查成果,说道:“三月初一,枫叶山脚下住户一家五口上山踏青赏花。其幼子将纸鸢线缚于荒废铸银所西侧貔貅石像尾部,纸鸢铁线毂置于其后腿前,回家时忘了取回。”
“翌日,两举人前往皇城参加会考,见天色黑沉,恐风雨大作,于是上了枫叶山,于那所内相避。是日申时,巨雷乍现,一击劈于纸鸢铁线毂,余威波及其下方石板,二击将石像后腿与石板劈毁,是以火炮骤现。”
皇帝将那几页现场图画与注释细细看过,确认无问题后,便点了点头,示意他已经了然。
温衍之又开口道:“而此行我等发现,那东侧貔貅下镇有三千两银锭,以作吸财寓意。测度所得:银锭下方灰层厚度不均,厚二至九厘不等,而火炮那处灰层厚度为一至两厘。是以……”
皇帝见那两方物品与下层石板之接触部位数值无甚差别,于是心头暗暗道:是以,那两物是为一同时期放置?
但他的直觉告诉他,此事定然不是如此。
他想:可若是这般,这火炮应是去年七月前便已然制出,那图纸……
雪熊部所藏之图纸残缺不全,那王帐呢?
而下一瞬,却只听温衍之继续道:“是以,那物是后置,那下方灰层被人处理过。”
闻及此言,皇帝将视线从那一堆图纸中拔出,抬眸看着温衍之,重复道:“后置。”
温衍之点了点头,抬手躬身道:“是,后置。此事徐大人知晓得更为详细。”
得了这 答案,皇帝的心头终是舒了一口气。他抬了抬手,示意徐正彦细细道来。
随即,徐正彦抬手躬身道:“那火炮所用之材乃圻山铜。据其暗色程度判断,此物应是去年九月底到十一月初制出,而那时,那铸银所已然被查封。是以,此火炮是为后置。”
听到了这估算的时间,猜想其完整图纸应是未有流传至他国,皇帝的眉宇间终是稍稍缓和了些。
但此一虑将将落下,另一虑又涌上他心头。
皇帝蜷了蜷手指,将军械所所呈之文卷拿过细细瞧着,开口问道:“图纸可比对了?”
徐正彦答道:“此火炮长三尺八寸,径二尺,与陛下所得初稿有八分相似,与火炮部完善之图纸相似度十之有九。”
闻及此言,洛怀城心头一震。
他偏头睨着徐正彦,仿佛在问:你此前不是还说相似度是乃十之七八吗!
徐正彦似乎知晓众人所惑,他开口道:“臣以为,断定两物相似度,不应看其外形,而应看其创作之理。那初稿看似精妙,实则其中两处细节不通,而两方成品比对,其内理与部件的连接方式极为相似。”
此言一出,皇帝侧眸直直的凝着洛怀城。他眸中神色复杂,一声未作。
被皇帝这般盯着,洛怀城顿时心如鼓擂,他匆匆垂下了眸,眸下的眼神飘忽不定,手心中也渐渐冒出了一层虚汗。
紧接着,徐正彦又道:“然,臣想,也只有依托此理,方能造出图上所示之火炮。”
得了这定性一语,洛怀城心里还真是给徐正彦大大的点了个赞:你这说话大喘气儿的习惯,也不知是跟谁学的!
半晌,皇帝渐渐将眼神收回。
他垂眸将几份图纸比对了一下,见其剖面图的确相似异常,他实在是看不出那十只有九的另外一处于何处。
于是,皇帝又抬眸问道:“除却外形,两份火炮之区别又于何处?”
提及此处,徐正彦的眼中都闪烁着光,他长叹道:“不同之处有二。其一在于那方火炮之材料处理精妙,炮身不易挂铜;其二是那火炮接口处乃旋转纹式,两相嵌合,实乃妙绝!”
连这挑剔的老家伙都能这般夸赞,此物定是不俗。
皇帝看着那方火炮剖面图,转了转眼珠子,说道:“即日起,火炮部研制二代火炮,求精不求速。”
这一瞬,洛怀城如释重负,他屈身悻悻道:“儿臣遵旨。”
徐正彦亦屈身道:“臣遵旨。”
未几,皇帝将那二人屏退后,又问着温衍之:“那物既是后置于所内,那又是何人何时所放?”
闻言,温衍之又从袖中掏出一纸,递给了王喜儿,呈到了御前。
皇帝将那物接过,翻来覆去看了看。
温衍之徐徐开口道:“此物乃所门上封条。按大邑律,查封结案①之所,三月后封条则失效,损毁不触律。而就此断面折旧程度而言,此条应是于二月底所断。”
“放置火炮之人熟知大邑律;行事注重细节,知晓置物时要鼓风伪造地灰,以勘查验;擅用天象,又不伤一人。是以,此人置此物应是以作警示之用。”
其中缘由皇帝也曾想过,他点了点头,凝眉想道:若是如此,此物应是那人设计盗出,再置于那处。
老十一逃出大邑已有五月余,那物不是他所制,而此人又于此时示警……
难不成这些时日,军械所外还有人在私造火炮!
思虑及此,皇帝抬眸看着温衍之,开口喊道:“温卿。”
温衍之屈身行礼道:“臣在!”
皇帝沉声道:“朕命你再次前往彩云镇,查出此物为何人所造,其址于何处!”
“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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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廿六,皇城北门外,十里红妆。
一架架朱红色的马车,从皇城前穿过了京城内城,直直排到了外城门口。
左襄与洛怀风齐肩站在皇城门楼上,举目遥遥望去,但见红色长龙济济沧沧。
左襄看着这一片火红热闹,心头艳羡,眸中闪烁着熠熠的星光。
他不禁喟叹道:“这是可是所有女孩子梦中的场景啊!可惜了,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妃嫔,不能走皇宫的正门……”
洛怀风抬手揉了揉左襄的头顶,偏头于左襄耳侧呢喃道:“日后,怀风定十里红妆相迎,十六台大轿将你抬进皇宫正门。届时,纳彩、大征、册立、奉迎、合卺、庆贺、筵宴、祈福,一个不落!”
听着这不落谱儿的话,左襄撇了撇嘴,轻轻的“切”了一声,说道:“你就吹吧,我就不信满朝文武、天下百姓会同意。”
洛怀风抬手覆于左襄手背,将他的素手整个包住,郑重的说道:“只要左郎不弃,怀风此生定不负君意。怀风即便是顶着全大邑的流言蜚语,也要将左郎亲迎进门!”
得闻此诺,左襄的心头震了一震,那一双唇角似乎不受他的控制,渐渐扬起。
瞬息后,他又敛了敛眸,摇头说道:“倒也不必,我是男子,要这花里胡哨的又有何用,我于此处看看就好……”
他嘴上是这般说的,但神情是骗不了人。
左襄抿了抿唇,敛眸看着那红纱幔帐,心道:我羡慕羡慕就好,大不了就在梦里多看几次。我今天要把她的喜轿盯烂在这里!
洛怀风偏头久久的凝着左襄,见他眸中艳羡无比,嘴上却还在寻着借口宽慰着自己,他心头柔软极了,也心疼极了。
这人惯会用他这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神情与言语,戳在洛怀风的心窝子上。
洛怀风对着左襄的耳侧动了动嘴,却未发出声音。他无声的说着:得君一人,此生足矣!
而他身侧的左襄丝毫未觉,一心都在喜轿上。
左襄看着那喜轿金辇前后,数十名红衣少女扬撒着各种各样的红色花瓣,他今日终于懂得了何为“花下萦纡”。
大小形状不一的花瓣洋洋洒洒而落,好似浪蝶轻舞。四周的小童们纷纷抬手捉着,捉来鼻下嗅嗅,捉到发间绊着。
倏尔之间,一阵微风袭来,携着阵阵花香,盘旋萦绕在二人的身旁。
此香沁人心脾,令人心旷神怡。左襄微微勾唇,心道:原来在城楼下是这等感受,也不知她的凤冠霞帔是何等模样,真想看看啊。
城门楼下,队伍两旁站着维持秩序的赤甲士兵,其外侧人头涌动,百姓们伸头探脑的朝里望着,也想一睹那小公主的芳容。
他们抬眸看去,但见这喜轿金辇繁复精致,通体珠玉琳琅。
其周身雕有六十六花鸟虫兽,另有八只火红凤凰,三十六只云上仙鹤,七十二只喜鹊相迎。百余镂空金纹伫立,威仪端庄。
四角三层之三寸宝塔玉铛流苏,三层红幔织金纱帐,随着八人的步伐,悠悠晃漾。
喜轿金辇内,阿尔娜透过幔帐捕捉到了那熟悉的身影。
她微微掀开红纱,抬眸朝着皇城门楼上看去,但见左襄亦垂眸看着这方,二人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见到了这许久未见之人,阿尔娜的瞳孔不争气的微微颤动。
她蜷了蜷手指,又将纱帐缓缓放下,垂头苦笑:和亲,这不就是你的命运嘛。父王将这喜轿金辇早早备下,本就是要你嫁入皇室,你还惦记那人作何?
况且,他早就同你说清楚了,即便未有和亲一事,你与他也并无可能……
思虑及此,阿尔娜长长的叹了口气。
也不知过了多久,喜轿金辇从皇宫后方小宫门入了宫内,从三千禁军身前徐徐穿过,辗转到了玉瑶宫正门前。
“咚——”
喜轿应声落地,阿尔娜深吸了一口气,柳腰微折,挪步出了金辇幔帐。
她抬眸朝着宫门头顶的匾额上看去,心头疑惑道:王?宫?
她摇了摇头,不懂此为何意,于是她决定不去思索,先办正事。
想着这殿内可能有人等候,阿尔娜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给自己鼓了劲,便抬步踏进了那高高的门槛,入了玉瑶宫中。
见主子到来,宫内侯着的众内侍与宫女心内好奇,纷纷偏头瞧去。
但见阿尔娜柳眉如黛,眼若灿星,面若芙蓉娇霞溢,柔瓣朱唇玉脂凝。
其额心坠红玉,红珊瑚、璎珞细链分坠于面颊两侧,高低错落。金冠外长长簪着六柄赤金凤羽缨金蝶如意三坠流苏,随着她纤纤步态,摇曳生姿。
她身披织金罗,皓腕挽轻纱,霞帔红裙逶迤拖地,柳腰微步,环佩铿锵。
阿尔娜将此处扫过,虽是金碧辉煌,雕梁画栋,然并未有亲切温馨之感,她也并不见那位的踪影。
确定那位不在玉瑶宫内,她心头凄凄然,眸中渐渐起雾,指尖微微冰凉,瞳孔亦微微晃了晃。
她匆匆敛下眸子,不让众人觉察到她神色的异常,只暗暗发笑道:看啊,草原上最骄傲的公主,如今却只能乘上父皇早些年备下的喜轿,从这小小的后门入宫。
那位并未移步相迎,倒还不如那城外的百姓来得热情。
我草原上的男子若是要娶亲,需得骑马绕女子所乘之彩车三圈,以示诚意。
而他大邑男子,竟是这般薄凉冷漠,就连结亲之仪式亦是得女子来筹备……
作者有话要说:①结案:洛怀祁虽逃出国外,但此案证据充分,事实清楚,且假银与部分人员已归案审判,故宣告结案。洛怀祁归案后,另案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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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娜:结亲不出门相迎便罢了,还不去宫中等我,薄凉!
洛怀风:大邑男子不薄凉,只因你不是皇后而已。
左襄:那你以后会……
洛怀风:我以后的皇后不是你吗?
阿尔娜:你们够了!合着在我暗暗神伤之时,你左世子是在羡慕我的十里红妆?!
左襄:嗯嗯,十里红妆好漂亮!花瓣雨也吼吼看!!还有那喜轿金辇,绝!!!看来皇帝对你还挺不错的嘛~
阿尔娜:那都是本公主自带的,自带的!你们大邑皇帝对我国使者都比对本公主好,本公主再不搞些仪式,不就要被你大邑子民给看扁了嘛!
左襄:所以你们和亲团提前近半个月来京,就是为了搞这事儿?
阿尔娜:是为了调理水土不服的啊喂!女孩子出嫁,总是想要些仪式感的嘛……你不想?
左襄:你个文盲,闭嘴!
阿尔娜:……
洛怀风:左郎会有的,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