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如意?”晏潆潆为自己终于找到合适话题而略略雀跃,“金如意可不是寻常之物,那送你之人一定特别爱你”。
她眼中噙着笑意,眼神透着好奇,似乎期待着他的肯定。
朗郁眼睛微眯,他眨了眨眼,眼眸垂下,淡声道:“你错了,我根本不认识她”。
雨落哗啦,喧噪的雨声中,朗郁仿佛回到那个沸扬喧闹人声鼎沸的场景。
屋舍雕梁画栋,室内富丽堂皇,空气中幽香沁人,周围华美贵妇罗衣璀粲金翠华琚,笑声喧阗,盛装打扮粉妆玉琢的孩童穿梭其间,服伺的下人川流不息。朗郁身着绫罗,腰佩珪玉,坐在一位银发老媪身边,银发贵妇面色慈祥,身材富态,衣着华贵,由着一位画师为她俩画像。
画师在画几前精心作画,朗郁坐在檀木椅上没有丝毫的不耐,眼珠滴溜溜转着四处打量,这里的美轮美奂热闹喧嚣让他兴奋,叫他欢喜。他似乎坐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会儿,画师画毕,丫鬟们垂首上前,将画作向老媪和贵妇们展示。
画中慈眉善目的银发女寿星脚踏九天祥云,衣袂飘飞,右手抚高过头顶的龙头乌木弯曲拐杖,拐杖上挂有宝玉葫芦,左手握金镶玉如意,左右各站立一垂髫童男童女,他俩身穿彩衣,怀抱仙桃,轻牵女寿星的衣袂满脸欢笑,三人身边还有一头雄壮健硕的梅花鹿正鹿鸣呦呦。
女寿星是老媪的模样,垂髫男童则是朗郁。
贵妇们围着老媪阵阵赞美附和声,朗郁见此情形,爬下檀木椅站直,学着贵妇们的说辞向老媪祝愿道:“祝贺老寿星福寿永固,寿与天齐”。
银发老媪频频颔首,画师受了赏赐退下,老媪又唤人取来一只金如意。她从锦绣红绸托盘中拿起金如意,笑呵呵地将其塞在朗郁手中,摸着他的小脑袋蔼然可亲道:“小公子受累,愿此如意护你安康吉顺”。
朗郁向老媪跪下磕头称谢,方才起身双手接过金如意。他低头细看,手中如意沉甸甸颇有分量,是一只耀着金光的金嵌玉松鹤图錾刻如意,通体金光灿灿,光彩夺目,应是稀世之珍。金身长柄上阳刻着宜子宜孙四个大字,复杂的錾刻牡丹蝙蝠祥云花纹围绕其间,金如意柄头部嵌有椭圆形剔透白玉,阴刻松鹤展翅图,尾部嵌有炫如火红的红宝石。
贵妇们围着老媪啧啧称赞,刚刚散落四处玩耍的孩童们围着朗郁叽叽喳喳,顽劣些的孩童伸手触碰着金如意,眼中羡慕。朗郁心中欢喜非常。
这个幼时的高光时刻,朗郁记得清清楚楚。
“是在一家人家,老寿星过生日赏赐于我,这柄金如意嵌玉镶珠,金光灿烂,是人间罕物”,朗郁描绘着心中金如意的模样,漫不经心道:“不过,我不认识老寿星”。
若真如他所说,人间至宝轻易给一个垂髫小儿,他儿时就能接触到如此珍贵之物,那他得出身贵胃之家才有这个可能吧,可他又怎会沦落为一个浪迹天涯状如无根之萍的杀手?
本想说个趣事,这金如意却勾起他伤心往事,晏潆潆看着朗郁的脸,一时间不知如何接话。
朗郁回想着金如意上宜子宜孙四个大字,心中莫名好笑,他是谁的子孙,他难道会有子孙?
车厢顶落在油毡布上的雨水声极其刺耳。
“陈大哥,你比我如意”,晏潆潆绞尽脑汁想到些安慰的话语,“人生不如意事十之九八,你尚可凭借自身本事,驰骋天地,而我只能——”
只能投奔未婚夫,还有被拒婚的忧惧。
“我什么都不会,在家倚靠家人,此时只能依仗陈大哥你”,晏潆潆本意不过是想哄劝几句,可说着说着,想到自身处境,难过悲哀的情绪盈满心头。
“我家也算天潢贵胃,我祖母是当今圣上的亲姑姑,就在半月前,我亦锦衣玉食,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服伺我的丫鬟都好几拨人,排着班轮换”,晏潆潆想着在南安侯府的岁月静好日子,仿佛幻梦般,她长长叹了口气,又想着还是得继续哄着朗郁,遂强忍着心中闷痛,收敛起自己哀伤,温声劝说道:“可现在如此狼狈,我的境况还不如你”。
见朗郁神色微动,晏潆潆以为自己的说辞有了效果,想起二哥晏向宸经常画饼吹牛哄骗自己的模样,她尝试地描绘希望:“可我若做了将军夫人,有镇军大将军助力,一切就会恢复原样,人生起起落落,谁又知道以后呢”。
她陷入自己描绘的想像中,阿耶出狱官复原职,南安侯府热热闹闹,生活花团锦簇,多么美好!晏潆潆嘴角不禁浮现笑意,她默想了片刻,突然回过神来,对朗郁浅笑道:“陈大哥这么年轻,生活中定有无限可能,而且你小小年纪便有机缘获得大见识,金麟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哪天机缘得到,陈大哥便飞升也未曾可知”。
车厢里视线阴暗混沌,晏潆潆的笑脸却似春日初蕾,让朗郁看出勃勃生机和涌动向上不可抑制的强大力量,她只是浅笑,轻软声线似春日雨露,滴在了他渴望滋养的心里,“依仗你”,他心中萌动似开出了一朵小花。
无比舒服和烫贴,朗郁想笑,他惊诧自己的这种感觉。
就在一瞬间前,想起幼时的金如意,朗郁初时有那么一点儿欢愉,可开口讲出这段经历后,却又满心抑塞,心中闷苦不乐。
除了这点儿金如意的经历,他对幼时毫无记忆。这段金如意的印象亦是在养父家休养了许久后,慢慢回想起来的,他猜测大约金如意给他震撼太大,难于忘记,他幼时的回忆仅限于那场荣华喧嚣的寿宴。
他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不知来自何处,他甚至不知自己的年龄。只有养父告诉他的过往,他深深印在脑海里,他是养父在寒冷冬日的深山中捡到的,除了身上衣着能猜测大概出自富贵之家,身边什么讯息也无。他是一个被亲生父母抛弃的孩子,即便他长得那么可爱,可他父母不爱,甚至乐见他痛苦地死去,残忍地把他丢在冬日荒山里。
他会有飞升的那天?想想可笑,流影盟的盟主倒也不是不可能。他很享受她诚意满满,眉欢眼笑间讲的这个笑话。
朗郁望着晏潆潆,她全身裹着锦被,只露出小脑袋,居高临下望着自己,郑重其事却又眉梢含笑,说不出的可人乖巧。他目光愉悦,神情渐渐轻松,唇角慢慢挑起,最后扬眉笑起来:“无限可能,你说的很是”。
她绝不会想到他飞升后最想做的事情。
晏潆潆的笑脸在看到朗郁的笑容后呆住了。她这画饼的本领也太厉害了吧,和二哥相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是她印象中他的第一次笑,虽然他庄稼汉面容让笑容有些古怪,但晏潆潆能想像出面具之下,他真容上的笑容会多么让人迷醉。幸好他有这样的假面,让她尚能直视他,这幅假面倒是恰到好处。
见朗郁开心起来,晏潆潆的笑脸呆了一瞬笑得更浓烈,她配合地说道:“陈大哥本领高强,一定会有美好前程。说起如意,我也曾在我祖母的寿宴上得到过,但我因此还挨了一顿揍,可是我人生中唯一一次,永生难忘啊”。
朗郁饶有兴致:“你也会被揍?”
他有谈心,晏潆潆便绘声绘色描述起那日的情景。
“那年我五岁,祖母六十大寿,先帝尚在,祖母作为长公主,寿宴特别风光,先帝亲临,京城但凡有点脸面的都到府上祝寿。先帝带了宫廷最好的画师给祖母画像,偏偏祖母想把我也画进去,可我坐不住,不愿乖乖坐着,祖母便赏了个玉如意给我,让我可以乖乖坐着玩”。
“五岁你能记得如此清楚?”
为何他就全无记忆?
“我只记得被揍的情景,其他都是哥哥们后来和我说的”,晏潆潆羞赧一笑,“这玉如意可不是一般的玉如意,是先帝御赐之物,可我玩了一会仍然坐不住,扔掉玉如意便要跑,幸好丫鬟眼明手快,玉如意才完好无损。我阿娘特凶,当场把我拎走,到无人地方揍了我”。
“你阿娘很凶?”无论多么凶恶亦比不过他的,朗郁默想。
“不是啊,我阿娘很温柔的”,晏潆潆急忙辩解,“只是屁股挨了两下,一点都不痛。我从未被如此对待,哇哇大哭。这事亦有好处,以后再没人碰我一根手指,因为祖母会不高兴,阿娘因着这事在祖母那儿还受了委屈”。
晏潆潆腼腆笑了笑,脑海里浮现阿娘温柔面容,缠绵病榻的阿娘,不知她现在可安好,身体如何。
朗郁想像她哇哇大哭的模样,那应该是她能够做出的事,她可是一点皮肉伤都要疼得不省人事,醒来哭喊声能把耳朵震聋的人。
“那你终究入画了么?”
“当然入画了”,晏潆潆应道,但她忽然想到什么,不禁蹙了蹙眉。
二人如此近距离,细微变化都逃不出朗郁眼睛,他随口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想到那幅画”,她勉强笑了笑。
“那副画怎么了?”
“没多久就收起了”,晏潆潆抿了抿唇,“因为画上的人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