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羽久秀又惊又恼。
并不是因为逐渐增多的祟神病患者,而是因为他面前的来客。
倘若踏鞴砂有人见到这位来客,一定会惊奇地发现,此人正是那位数月前陪伴着九条广治出现在机械师埃舍尔的表彰庆典上的仆从,或者此时该称他为天领奉行的使者才对。他坐在丹羽久秀面前,一派趾高气昂的神情,将一封蜡封的书信放到桌面上,用指尖推给丹羽久秀。这封书信封口处的蜂蜡上钤有天领奉行的纹章。
丹羽久秀拆开书信,从里面抽出一张由天领奉行发出的命令。他只是看了几行字,神情里便多了几分难以置信。
“要求踏鞴砂继续扩大生产?”他惊道:“可是自从埃舍尔先生改良锻冶技术以来,我们的生产效率已经比从前翻了一番有余,新产出的刀剑也全部供给了天领奉行啊!难道这样仍有不足吗?”
使者轻蔑道:“造兵司正大人,九条大人自然有自己的考虑,他甚至耐心地写了一张情况说明夹在信封中。如果您有那么一点耐心将说明看完,便不会提出这样愚蠢的问题了。”
丹羽久秀甚至来不及对使者的态度感到生气,他急急抽出信封中的另一张纸展开,对里面的内容匆匆扫了一眼。看过情况说明,他的表情略微松动了一点。
“……原来是为了对附近海域的盗匪展开清缴,所以九条阵屋需要更多武器吗?”丹羽久秀沉吟道。但是很快他又变得坚定:“这份命令要求的数量太多了。为了完成任务,冶炼炉必须在接下来的数月里都保持超负荷运作,工匠们的轮休时间也会大大减少,这样必然对工匠们的身体与精神都造成难以弥补的伤害!”
“天领奉行会为这笔订单按期交付足够的摩拉,您完全可以为工匠们多发薪水来弥补他们。况且剿灭盗匪对踏鞴砂的工匠来说难道不也是一桩好事?您应该懂得,为了长久的目标做出短暂牺牲是值得的。”
“可……”
使者变得很是不耐烦,他咄咄逼人地打断了丹羽久秀的话:“造兵司正大人,请记住您是由天领奉行任命的幕府官员!您一味推拒,难不成是与盗匪有所勾结,想要暗中阻碍天领奉行的行动计划?”
“您无需上纲上线借题发挥。”丹羽久秀严厉地说:“天领奉行代表将军大人的刀锋指向,而踏鞴砂永远不会背叛将军大人。我会按照命令尽快组织生产,但是与此同时,我也会向九条大人、甚至将军大人去信,对这份无理的要求加以抗辩。那么既然您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就请您离开吧。”
“就算您写十封信、一百封信,这份命令也不会改变的。”使者倨傲地扔下这句话,甚至连道别语都未说,直接起身走出会客的代馆。
只留下丹羽久秀仍跪坐在桌前,紧紧握着信纸,几乎把纸张攥出褶皱。他恼怒地沉思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起身出了门,向着冶炼场的方向走去。
宫崎兼雄正在冶炼场中。他亦出身刀匠世家,虽然不如雷电五传闻名遐迩,但也培养出了他对锻冶技术的兴趣。因此冶炼场中总有专属于他的一只锻冶台。丹羽久秀找到他时,他正在挥舞着锤子对一节刀胚反复锻打,乍一望过去,与普通的刀匠几乎没什么差别。
看到丹羽久秀向他走来,宫崎兼雄抹了抹汗,停下手中的动作,对着丹羽久秀笑道:“使者离开了?”
丹羽久秀点头,将刚获得的书信递给宫崎兼雄。宫崎兼雄一目十行地看过去,马上也变得面色凝重。他看起来有很多话想说,最终却只是无奈道:“我先派人清点兵库的存货,估算一下是否能将天领奉行的要求先补足一部分,无论多少,能让工匠们松快一点是一点。”
丹羽久秀:“我会向九条大人去信说明情况,尽量延长工期。”
他环顾着热火朝天的冶炼场:“若真的要按照这则命令的要求加快生产,恐怕会有很多人患上祟神病……”
在踏鞴砂,庞大的冶炼炉日夜不休地将晶化骨髓与铁矿石在高温中熔合,冶炼成玉钢锭。这个过程中,原本潜藏在晶化骨髓中的祟神怨念会被彻底释放。固然冶炼炉的结构能够将祟神怨念紧紧包裹不致泄露,但机械的力量终究有限,直面冶炼炉的工匠们仍会受到祟神怨念的侵蚀。因此踏鞴砂的工匠有规律的休息日,这正是因为他们需要在祟神怨念侵蚀程度严重影响健康之前,让身体得到一定的恢复。
千百年的实践经验证明,这未尝不是一个能够减少发病率的好方法。
但是反过来,若工匠们在身体疲惫虚弱的情况下不得不投入工作,患祟神病的概率便会增大。正如每次战争期间,踏鞴砂必须加大生产,死伤人数总会暴增。
丹羽的目光在每个工匠的脸上停留:“但是现在明明一切都在变好,战火已经十几年未再爆发,我们有了可以提高产量的新技术,又请来了有名的医生……他们本可以不必再受祟神病的折磨啊!”
宫崎闻言神情也颇为悲伤。
在二人背后,一道蓝色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正是流浪者。
如果将流浪者的近况随便询问踏鞴砂的哪个工匠,他们都会回答:流浪者最近对锻刀十分感兴趣,总是混迹在冶炼场的工人中。丹羽久秀与宫崎兼雄谈话时,流浪者正在不远处。他侧耳倾听着二人的对话,并敏锐地从其中嗅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
于是,神之眼闪烁之间,流浪者遁出冶炼场,向东北方向一路奔袭。
他并没有选择踏上石板铺成的大路,反而选择在路边的树丛中隐蔽自己的身形。他驱动着风元素掠过树冠上繁密的树叶,树叶摇摆着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好像只是一阵清风穿过。
很快他便望见了大路上那名刚从丹羽处离开的使者。使者骑着马,正向九条阵屋的方向赶路。
风元素力天生包含迅捷的特质,因此拥有风神之眼的人一般速度极快,就算骏马的脚程也无法与之媲美。流浪者暗中缀上使者,随着使者的马匹一路行进,不过大半日便到达了九条阵屋。
进入九条阵屋便进入了天领奉行的守备范围,这里岗哨林立、戒备森严,持枪的卫兵守卫在阵屋正门处,手持长枪,身体站得笔直;营地内部更是有卫兵两两成群四处巡逻,巡逻路线几乎覆盖了九条阵屋的每一个死角。但对于流浪者来说,就算士兵们再怎么勇武,终归是凡人罢了。他不费吹灰之力便轻松潜入营地,径直摸到军营中最显眼的阵屋行帐中。
阵屋行帐中只有两个人,其一便是那名使者,他正在阵屋行帐之中向坐在主座上的人说着什么。
而主座上的却不是九条广治老头儿,而是一个青年。这名青年的相貌细节颇似九条广治。
“是九条家的继承人吗?”流浪者暗中猜测。
他听见使者汇报:“……丹羽久秀颇为不满,虽然最终承诺会执行命令,但亦威胁我们将要将此事向奉行大人甚至将军大人上报。”
青年闻言有些慌张:“倘若他真的上报了,我们该怎么办?”
使者——九条广治身边的仆从——却神态平静:“奉行大人离开前命您代掌天领奉行,若是丹羽久秀将此事报告到奉行大人处,不就是报给您吗?您只要写信向他重申命令即可。至于将军大人那边,咱们有足够有说服力的理由,不是吗?”
姓九条的年轻人神情紧张地瞄一眼行帐门口,压低了声音:“可是我们不是真的要清缴盗匪,而是要与至冬的愚人众私下交易武器啊,按照对方要求的数量,这可是能够以叛国论处的大罪,”他越说越慌张,甚至从座位上起身:“不行不行,我还是得劝劝父亲……”
使者低喝一声,打断了九条青年的自言自语:“少爷!您不要说傻话了!”
他快速地说道:“您还看不清局势吗?如今勘定奉行的柊弘嗣以退为进,用家族退居离岛的条件换来了执掌关税之权,而他们在稻妻城留下的权力空缺旋即被社奉行神里家填满。三奉行之中,只有我们九条家在逐渐式微。我们需要战争、需要军功、需要更多的胜利来巩固天领奉行的地位!您的父亲为了与愚人众达成这个协议,甚至不惜履险,亲自离开鸣神岛、来到九条阵屋,去往愚人众的船上与他们商谈,您可千万不要破坏了我们与愚人众之间达成的协议啊!”
九条少爷颓然。
流浪者有趣地望着九条少爷在使者离开后的表现。只见他先是一阵唉声叹气,将脸深深埋入手掌中,旋即站起身来在行帐中转圈踱步,最终烦躁地一甩袖,走到外面背对着行帐开始深呼吸。
行帐中空无一人。
流浪者悄然摸到主座旁,在扶手处轻轻戳弄了几下,扶手在他的手指下高高弹起,露出一个暗盒,暗盒中则装着几封信件。
他早发现九条少爷在之前的谈话中一直摩挲着主座左边的扶手,仿佛那里有什么秘密似的。
流浪者抽出一封信,展开信纸扫了几眼。
那是一份九条家主九条广治与愚人众达成的协议,其中白纸黑字写着:愚人众给付大量摩拉购买含有晶化骨髓的刀剑,而九条家则以剿灭盗匪的战争为掩饰,将刀剑交付给伪装成野伏与海盗的愚人众,愚人众收到货物后则伪装成被天领奉行打败的样子离开。
“嗤,想得倒是挺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