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倾起舞的姿态起初堪称诡异,明明每一次旋转的步点都轻巧妙曼,展臂折腰时也足够柔软,但是正因一切都是如此恰到好处,反而使他被笼罩了一层奇异的非人感。人类怎能做出这样的动作,只有同时被三名偶师操纵的人形净琉璃才会有这样的姿态吧!
但是很快,他开始挥动长刀。第一次向着脚下,第一次向着手腕,第三次则向着头顶。那正在起舞的身躯分明娇小纤细,但一双手握住长卷时竟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这柄在战场上斩马时才能发挥作用的长刀仿佛变成了他手臂的延展。
长刀三挥之下,枷锁被斩断,非人感完全消失,舞姿变得圆融如意了起来,但与之相伴而来的却是无边无际的孤独。
是啊,作为人偶固然受人操控,但至少无知无觉;而要成为人类,却会被感情的刀刃伤害,被现实的牢笼围困,逃脱不得。阿倾的舞姿也变得狂乱,他捧着刀开始旋转,愈转愈快,衣袖与衣摆在极速的旋转中无可奈何地四散飞扬,宛如一朵欲坠在暴风雨中的白色山茶。
流浪者深深吐出一口气。坐直了身体。从阿倾参与进这场祭神的舞蹈开始,他那双与阿倾一模一样的眼睛便一直凝视着白衣的人偶少年,现在阿倾舞到失神,他反而不去看了。
他四下望了一圈,最终将视线投到一支鲜嫩的枝条上。
这根枝条不知是谁捡拾干柴的时候无意之间夹带来的。它表面覆盖的树皮仍柔韧多汁,末梢生长的叶片也青翠欲滴。这种枝条尚未脱水,若被烈火炙烤,会冒起刺眼的浓烟,因此它幸运地直到现在仍未被丢到篝火中,只是被随手丢弃在柴堆顶端。
流浪者伸手从枝条上折下一片叶子,噙在唇间。他慢条斯理地用舌尖将绿叶拨弄到合适的位置,然后启唇轻轻吹响——
当清脆悠扬的叶笛声从人群中流泻开来时,阿倾的动作也慢了下来。他在刹那间便从狂乱的状态中脱离,在旋转的间隙中抬起眼穿过人群望向流浪者,目光绽开了清澈的笑意。他的舞步变得欢乐轻快,祭典之舞第二幕中表达武士欢庆胜利的动作也被毫不生硬地融入,每个观者的情绪都不由自主地随着阿倾的步点高高振起,像幼苗冲破黑暗的土壤,向着阳光和雨露自由自在地生长。
叶笛声千回百转,舞步也千变万化,但阿倾起舞的每个动作,都恰到好处地与流浪者吹奏的旋律精妙地嵌合在一起,仿佛他们曾一同排演过千百遍。其间的默契令众人无不为之震撼,仿佛这两位舞者与乐者本生为一体,心意相通。
但是欢庆总有尽时,盛宴也终将散去。叶笛的曲调一迭迭冲向高潮,最终像一片羽毛似的缓缓下落,在婉转的小调中渐渐消散。
阿倾也随着曲调微微低头,以一种解脱的姿态收回手中刀剑,将持剑的手臂缓缓垂向地面。
长袖于是也委落在地,掩在艳紫色的绸带与雪白的海沙之上。
剑舞结束了。
众人犹自愣愣地望着阿倾,直到他们的耳边传来了拍打翅膀的什么声音,打破了沉静。
“啾!”
一只金色的团雀从远处飞来,停在少年的肩膀上。
“啊……”良久之后,宫崎才百感交集地叹了一声:“丹羽大人今夜没有光临,真是太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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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舞没有再继续,阿倾的剑舞珠玉在前,使得其他的任何舞蹈都显得索然无味了起来。
赏刀会的主人与客人们好像也不愿令其他因素搅扰这一场惊艳剑舞留在心中的余韵。于是他们纷纷像宫崎一样意犹未尽地感慨着,用海水浇熄篝火,再将海沙覆盖在火堆上,三五成群互相道别,陆续离开了海滩。
阿倾、流浪者与包括御舆长正在内的同路数人走在回家的山道上。阿倾一舞完毕,“大踏鞴长正”已经被交还给御舆长正,正被这名武士挂在腰侧。阿倾脱离了剑舞时那种奇异的状态,重新想起“大踏鞴长正”的诸多细节,他的眼睛便总是往御舆长正腰间飞,目光闪闪发亮。
“简直是我见过最好的刀!”他轻声咕哝。
流浪者轻笑一声,开始以他特有的说话方式显示存在感:“呵,你真该长长见识了。”
他将右手伸到阿倾面前,握成拳头,然后食指弹出,做了个“一”的手势:“莫说稻妻名刀无数,就算只在踏鞴砂掰着指头挨个儿数,头一位丹羽大人,他本家老宅里就收藏着好几把国宝级名刀。”
阿倾:“喂!你这样岂不是说……”大踏鞴长正根本不够好?
他不太好意思在御舆长正面前将后半句道破,吞吞吐吐,神情显得很是纠结。
御舆长正走在他们不远处,他听了流浪者的话不以为忤,反而认同道:“说得没错,丹羽大人家学渊源、天赋卓越,在锻造技术方面,我与他相比,正如萤火之于皓月、群雀之于苍鹰,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啊。”
“你看长正大人多谦虚!”阿倾朝流浪者一吐舌头,凑到御舆长正身边,叽叽喳喳地与他讨论起锻刀技术的问题。
天马行空地扯了好多话后,阿倾也许是联想到了刚刚不远千里来到踏鞴砂的医生,他突然鬼使神差地问出一个问题:
“既然不用晶化骨髓也能锻出好刀,为何还要冒着患祟神病的风险向玉钢中掺入晶化骨髓呢?”
“……”
御舆长正回答:“晶化骨髓……是将军大人授意开采的。军队需要锋锐的武器,百姓需要强有力的军队,添加晶化骨髓能够有效提高玉钢的品质,藉此我们可以锻造出更锋利的刀剑来保卫稻妻。”
这个理由十分地浮于表面,但敷衍阿倾却足够了。果然,阿倾若有所思地点头。
御舆长正心里却还有着更多不足为外人道的猜测。
正如阿倾所说,就算没有晶化骨髓,刀匠们也一样能通过千锤百炼锻出名刀宝剑。诚然这种锻冶方式确实效率不高,但刀匠们却可以再不受祟神病所扰。更进一步,如果刀剑供不应求,则刀匠们的身份地位反而会提高。因此废除晶化骨髓锻刀对刀匠群体来说,百利而无一害。
所以,问题的关键其实在八酝岛。
八酝岛地处稻妻幕府所辖与海祇岛势力范围的交锋处,幕府必须重视这里的稳定。而千百年来,八酝岛人民都藉采矿业为衣食,一旦停止晶化骨髓开采,八酝岛成千成万的青壮年矿工又该何去何从呢?
为了不使他们为海祇岛添砖加瓦,也不让他们涌入鸣神岛破坏稳定,最好的选择只有让他们留在原地。
因此才有无数晶化骨髓被源源不断地送往踏鞴砂,一船船摩拉与物资则作为交换驶向八酝岛。
御舆长正既曾经跟随影向天狗学习,又曾在御舆千代身侧侍奉雷电将军,他的政治嗅觉比刀匠们灵敏得多,自然能轻易参透幕府幽微的政治考虑。但他也明白,这些内容一旦被公开说出,就几乎等同于赤裸裸地告诉踏鞴砂的刀匠们:你们就是注定要为稻妻做出牺牲的群体。
千万思绪从御舆长正心中纷纷乱乱地掠过,他表现出来的却只是长叹一声:“可能要到几百年、几千年之后,这里的工匠们才能停止向冶炼炉投入晶化骨髓吧。我想必是看不到了。”——直到晶化骨髓被彻底消耗完毕,幕府不得不为八酝岛的矿工另寻出路的时候。
“但是,总会有那么一天的。”流浪者突然插嘴,语气颇为笃定。
他想道:对于统治者与政治家来说,只要利益大于弊端、收获大于成本,就没有什么是不可商量的。就算这条紧紧牵系着八酝岛、踏鞴砂与天领奉行的产业链当下在御舆长正的口中无比重要,五百年后幕府不是仍然为了消弭内战、维持与海祇岛之间的和平,而轻易舍弃了它吗?
——喔,前提是八酝岛的人差点儿全都死绝了。
流浪者这么想着,险些笑出声。
阿倾敏锐地感觉流浪者的情绪好像有些古怪。他于是默默望向流浪者:“你在高兴什么啊,难不成你有什么办法?”
“唔……办法嘛,也不是没有,比如偷偷暴打天领奉行那个姓九条的老头一顿,或者在雷电将军面前发起御前决斗?大人们金口玉言,想必一句话就能解决问题吧。”流浪者玩笑道。
旁听着他们对话的宫崎兼雄忍俊不禁地笑出声。御舆长正也只是无奈叹气:“不要说对大人们不敬的话。”
即使流浪者来到踏鞴砂的时间并不长,也足够宫崎兼雄等人看出:与阿倾的善良温柔相比,流浪者的性格要恣纵得多。虽然他在平时与众人交往时袒露的善意足够真诚,但他的言语之中也会无意识地流露出讥诮与嘲弄。这些如同苍耳子一样扎人的话,针对的通常是那些令人发笑的蠢人蠢事,但偶尔流浪者也会对踏鞴砂以外的一切稻妻上层——包括雷电将军在内——大开嘲讽。
无论是宫崎、御舆长正还是阿倾,都将其归结于流浪者只是本能地将尖利的言语当作一种自卫方式,毕竟在流浪者的自我介绍中,他曾独自在外游历了很长时间,所碰到的应当不尽然是好人,因此年长者们认为,长久之下他的性格有些奇怪也属情理之中。针对这只偶尔炸毛的小猫,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相似的应对手段——对他的尖锐予以安抚,对他的不平加以宽慰。
好比现在,就算流浪者的话听起来很是阴阳怪气,宫崎兼雄与御舆长正也仅仅一笑了之。
在他们目光不可及之处,流浪者却沉默了,他脸上流露出沉思的表情。沿着山道继续走了一会儿,流浪者嘴里突然冒出一句:“说不定真的有可行性呢。”
“什么?”离他最近的阿倾侧目。
“没什么。”流浪者回答。
一行人在岔道口停住了脚步,两个少年与宫崎等人互相道别,沿着山路走回家中。
同路人也各自回家。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关门声与门闩落下的声响,道路旁的一座座房屋中渐次亮起烛光。
不一会儿,烛火也被吹熄了,踏鞴砂渐渐步入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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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羽久秀没有参加赏刀会,是因为他另有事情要处理。现在他正坐在书房里,翻阅着一本薄薄的手册,并不时提起笔来记录着什么。
手册是他在白天的谈话结束后,心血来潮从保本吟子手中借走的。这位温柔而坚韧的女性医生查阅了数十年的记录,将罹患祟神病的工匠们的情况汇成一本小册子。册子上记录的工匠几乎都曾与丹羽久秀并肩工作过,因此,当丹羽久秀聆听到保本吟子对祟神病情况的介绍时,无可避免地回忆起了他们。
前一段时间踏鞴砂的锻冶行业完成了一次彻底的技术改造,生产效率与质量均有所提高。面对这些品质更加优良的出产,踏鞴砂唯一的客户幕府军几乎是欢天喜地地照单全收,而踏鞴砂的公账上也因此多了一笔数目不小的款项。丹羽久秀有心利用这笔款项,为这群被疾病折磨的同僚们发放一些恤金。
他做事一向干脆利落,只是将这件事在心里稍微盘算了一下,便迫不及待地想要开始行动。因此今夜他婉拒了御舆长正的赏刀邀请,一头扎进书房,对着灯火沉浸在数字的海洋中。
当然,就算只是在丹羽久秀的任期内,因患上祟神病而不得不离开踏鞴砂的工匠也不在少数。这项工作显然不是一个夜晚就能完成的,丹羽久秀也只是想要借用保本吟子医生的记录对病患们简单分类和统计,藉此在正式开展工作前对所需的花费大致有数罢了。
“一月,重症四人……二月,重症五人,轻症三人……数目真是不少啊。三月……四月……”
丹羽久秀展开一张纸,按照手册的记录在纸上抄录着。
“……嗯?”
他握笔的手腕忽然一顿,笔尖停在半空,墨水沿着笔锋的毫毛滴落在纸上,氤氲开一朵乌云般的黑色。
丹羽久秀却没有在意,或者说,他正被自己的某个发现攫住了一切心神,以至于顾不得这点小问题了。
“近期患上祟神病的工匠数目,多得似乎有些反常……”
他紧拧着眉头喃喃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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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工村中也有受邀参加赏刀会的工匠们陆续回来。他们在路上一边走着,一边仍兴致勃勃地谈论着所见所闻。欢乐的声音穿过窗子钻进路边的人家中。
“真是聒噪啊。”
“埃舍尔先生”合上书,拧了拧眉心。当他将视线重新投回书中时,顺便轻描淡写地对着房间的一角说出一句话:
“该加快进度了。”
灯火照不到的阴影之中,柴三郎深深俯首。
作者有话要说:感觉场景转折很生硬,但是现在俺笔力只能到这程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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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晶化骨髓:实际上晶化骨髓应该不是稻妻武器产业必不可少的东西,稻妻主线之后晶化骨髓开采就已经停止了。天目流也不是用晶化骨髓打出名声来的。
所以为什么不早点叫停晶化骨髓开采呢?想了又想,大概可能也许真的是因为百万漕工衣食所系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