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者带着御舆长正订购的玉钢锭登门时,其人正在院子里细细地打磨一刃刀条。看刀条的长度,这约莫是一柄打刀,尚未做鎺金、合刀柄,只是一弯白刃。阳光照在刀身上,反射出一痕堪比刀锋的锐利银光。
“御舆大人这是又有新作了?”流浪者笑吟吟地问。
御舆长正一时没有答话。他全神贯注地盯着手中刀条,握着砥石一点点对刀刃进行打磨。流浪者也不打扰,只站在旁边静静等待着。
过了片刻,御舆长正结束打磨,放下砥石深深吐了一口气,抬起头来,这才注意到流浪者。他望向流浪者带来的箱子,愣了愣,恍然大悟道:“对了,今天货船该回岛了。这些想必就是我从鸣神岛订购的玉钢锭了。”
流浪者点头。他帮助御舆长正将玉钢锭运到后院。
目付官邸本无锻刀的所在,但是御舆长正一心沉迷此道,于是他便将后院的一排小屋改建成了锻刀室。
此时锻刀炉中的炉火尚未燃起,屋内有些昏暗。但以流浪者的视力,却能清晰地看到墙边刀架上陈列着数十柄长短不一的刀具,屋中桌案上除了锤凿之类锻刀工具外,还随手摆放着一本打开的刀谱。角落则散乱地储存着些钢锭。看起来与冶炼场中普通刀匠所使用的锻刀室相差无几。
御舆长正打开窗子,屋内显得明亮了几分。
流浪者带来的箱子上贴着标明货物种类与来源的纸条。他瞄了一眼墙角,确定不会弄混,便将漂洋过海来到此地的小箱子与其他玉钢锭摆在了一起。
他重问:“大人这次的新作品质如何?”
御舆长正将刚刚打磨的刀条用绒布裹起,随手搁在桌上。他闻言思索了一下,最终微微摇头,道:“我尝试了你说的那些技巧,出品的品质较之前的作品而言确实有所提高,但仍未达到我想要的等级。”
流浪者:“您真是精进不休。”
御舆长正一向沉稳,听到这话却罕见地用十分诧异的眼神望向流浪者:“这恭维的话,真不像是你说出来的。”
“并不是恭维,”流浪者笑了笑,“我知道以您的专注,一定会不断尝试新方法,直到打造出最上等的作品为止。”
他走到桌旁,拿起御舆长正刚刚摆放的刀条,一手握着刀茎,用指关节轻叩了一下刀身,问:“这依旧是您采用赤目一门手法锻冶而成的吗?”
“正是。”
流浪者:“虽同为一心三传门下,赤目一族主张借用祟神之念入刀,与一心传其他二族的技术内核可谓大相径庭。大人来到踏鞴砂才开始接触锻刀,先学赤目的技术无可厚非。但您现在,应是已经感觉到瓶颈了吧?”
在稻妻,刀匠的锻冶技术多为家传。无论是一心三传的继承者丹羽久秀,还是踏鞴砂其他刀匠,大都是从幼小时便开始学习锻刀,相对而言,御舆长正中年才开始接触此道,确实有些晚。赤目一门的技术学起来见效快,御舆长正自然选择先学赤目。
但这一门若想精进,却需要投入常人为之咋舌的狂热执念。换句话说,就是赤目家族的刀匠精神方面大都有些疯狂。御舆长正的性格却较为稳定,恰与赤目一族的理念相反。因此现在他陷入瓶颈也是理所当然。
“如你所言,”御舆长正颔首,“不瞒你说,在应用你所传授的技巧之前,我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取得进展了。”
“那么,您该向其他流派取法了——”
流浪者郑重地说:“——我曾对您说过,我在鸣神岛上游历时,在那里见证了雷电五传中天目流传人的锻刀过程。天目一支相对而言最不重视外物,讲究滴水穿石的耐心与全力以赴的意志,对钢料日日夜不休地反复锻打,以千锤百炼的匠工成就非凡之刃。这种锻刀方式才是最适合您的。
“我帮助宫崎大人分发货物的时候看过清单,其上记录着您的玉钢锭购买来源,正是鸣神岛的天目锻冶屋。想必,您是愿意采纳我的建议了?”
——当然,关于天目流的锻冶技术种种,其实是流浪者作为「散兵」在稻妻执行任务的时候了解到的。只是这些就无需与御舆长正说了。
御舆长正认可:“是的,我于锻刀之术不过粗窥门径,闷着头一味地闭门造车确实不合适。宫崎和丹羽他们也曾建议我,‘既然一条路走不通,是否应该换另一条路走,学习更多流派的精髓,在其中寻找最适合的方法’。只是我太过执拗,总是想再试一次说不定会有所突破。还要多谢你的劝说,让我下定了决心。”
“是您自己考虑得周到。”流浪者笑了起来:“即使没有我,在丹羽大人他们的帮助下,您仍会找到正确的路的。倒是我多嘴了。好啦,既然东西送到,我也该告辞了。”
他不再倚靠在桌旁,而是站直了身体,往锻刀室的门口走去。
“对了,”流浪者走到门旁,好像是想起来了什么似的,忽然停住脚步。
他指着桌案随口问:“既然御舆大人认为这刀仍不算完美,是否可以将它割爱赠给我?”
御舆长正顺着流浪者的手望过去,流浪者指向的正是他刚刚打磨完成后随手放下的新作。
御舆长正有些不解:“这只是我的练手之作。你若想要一柄佩刀,该去托丹羽他们为你锻造才是。”
流浪者笑着摇头:“就当是我想要它作个纪念吧。毕竟,这可是您应用了我分享的技巧锻出的作品。”
也算是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御舆长正锻造出的刀剑数量已然不少,对他来说,这柄也不算特殊,他自然应允。
“多谢您了,那我走了。”
流浪者于是告辞,离开御舆长正的官邸。
他往外走了一段路,举起手里的刀条,又用手指一弹,望着刀刃叹了一口气:“御舆大人到底在玉钢里掺了多少晶化骨髓啊,锻造出的刀竟含着如此深重的祟神怨念。”
赤目一门对锻造“斩人剑”的执念深重,常以祟神怨念为原料锻刀,所锻炼之腰物多有魔性。踏鞴砂最唾手可得的,正是祟神怨念。御舆长正在锻造方面长久未有进展,心情自然焦躁。或许是因为这种负面情绪与祟神怨念隐隐相合,他锻造出的这柄长刀竟然也颇显妖异。在流浪者眼中,整柄刀简直都在冒着滚滚黑气。
“幸好将它要到手了。要是将这刀长久放置在御舆大人身边,说不定御舆大人会受刀中寄宿的怨念影响而惊悸短寿呢。”流浪者嘀咕了一句,将刀条又包回绒布中。
-
往后数日俱是晴天,是适合行船的好天气。宫崎兼雄与阿倾带着数名水手,驾驶着小型海船,从踏鞴砂南部的深水港出发,一路向西往八酝岛去。视线中偶尔出现远远逡巡的海盗船,好在,他们并未受到海盗袭击。
不过数日,八酝岛便已经近在眼前了。
阿倾站在甲板上,遥望着海中的岛屿,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数千年前,雷神在此地斩杀海祇大御神奥罗巴斯。无想的一刀不仅斩断了巨蛇的身躯,更将岛屿切成了南北两段。
如今,奥罗巴斯的血肉早消磨殆尽,只剩下高耸的白骨,静默地环绕着八酝岛。
神明身死,高高在上的神性便也随之泯灭无踪。时至今日,它的骨髓已经成为了一种重要的军事资源,被稻妻人源源不断地采掘出来,在踏鞴砂的烈火中化成一柄柄刀剑。
但巍峨如山的蛇骨却仍无言地向渺小人类展现着属于神明的伟力。
“看呆了吧!”宫崎兼雄笑道。
阿倾被宫崎兼雄的声音提醒,回过了神,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宫崎兼雄也望向八酝岛,颇有感触地说:“我当初刚来八酝岛时,看到蛇神的遗骸,反应也和你一模一样。唉,即使再来一百次,这里看起来仍是如此令人震撼啊。”
小船轻巧地滑进了蛇骨矿洞外的码头。
这码头规模庞大,与踏鞴砂的码头规格相差无几,显然也是以大型船只的停泊为标准建造的。只是现在码头上却是空空荡荡,远远能看见两名值班的矿工正在百无聊赖地打牌。
望见宫崎等人的船只,两名矿工赶忙扔下手中的骰子,跑到码头边帮助船上的水手将船停泊在港中。
船停稳后,阿倾跟着宫崎兼雄下了船。他眼尖地望见,两名矿工裸露在外的手臂上也遍布着一道道诡异的蓝紫色痕迹。这是被祟神怨念浸染的标志,踏鞴砂的刀匠身上也多有此痕迹,阿倾顿时对这里的矿工产生了一种亲切的情绪。
两名矿工见船上下来的人是宫崎兼雄,表情显得很是放松,用一种熟悉的语气招呼道:“宫崎大人!踏鞴砂运输晶化骨髓的船前天才刚离开,您怎么今天又来了!”
宫崎兼雄笑道:“今天才能让我看见你们在这里偷懒!”
矿工甲憨笑:“嘿嘿,您又开玩笑啦,现在又没有什么船来,我们就稍微打一会儿牌嘛。”
矿工乙用胳膊肘杵了同伴一下:“好了!”他转向宫崎兼雄,“宫崎大人现在来这里,难不成是有什么要紧事要办?”
宫崎兼雄点头:“是有要紧事。我这回来,是为了找两位从鸣神岛来的医生……”宫崎将调令上写着的两个名字念了出来。
“这二位现在还在八酝岛吗?”
听到医生的名字,两名矿工的神情变了。
他们互相看着对方,又看看宫崎兼雄一行人,显得十分迟疑。
宫崎兼雄顿时感觉有些不妙:“有什么问题吗?”
“……”
一名矿工终于叹了口气,回答道:“唉……他们现在暂住在绯木村的村长家里。您去绯木村看看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