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的一天，普通的下山看诊。

今天带队的晋轩晋教授被一个来不了医馆的老奶奶喊家里去诊脉了，在场主持大局的就变成了方知岁。

“哪里不好？”方知岁对眼前的妇人说。

妇人忙不迭开口：“仙人啊，我最近老觉得心里头不舒服。”

“嗯，手放上来。”方知岁的手指搭着她的手腕，“怎么个不舒服法？”

“就是我最近总觉得气儿喘不上，我在想是不是我家儿媳妇给我气得！”妇人声音挺大，提到她儿媳妇，更是满脸通红，仿佛儿媳妇就在跟前气她，“不！就是她给我气的！”

方知岁收回了手，淡淡道：“那这病不就结了吗？让她别气你，不然我这儿开再多药都治不好你。”

旁边齐雀赶紧小声提醒她：“师姐，人文关怀，人文关怀……”

方知岁勉为其难地给出了一点关怀：“要不我给你开几副疏肝理气的药吧，你吃了会舒服一点。”

“不啊，仙人，仙人，您听我说啊，我现在就想让我儿媳妇给我生个孙子，不然我这病啊，估计是别想好了！”

方知岁把毛笔一拍：“下一位——”

“哎哎！仙人，仙人您就帮我想想办法吧仙人！我儿和她成亲这都五年了，我从他们定亲开始就盼孙子，当时都和亲家说好了的……”妇人急忙忙地拉住方知岁的袖子，哀求道。

方知岁说：“找我没用，找你儿子儿媳去，家里门一关，好好聊聊。现在年轻人自己活着压力就那么大了，谁闲得想要孩子。”

妇人更是着急：“仙人，您就见一见我儿媳吧，见一面就好，她已经在门外了！您帮我好好劝劝她！”

于是，方知岁看见了一个被一老一少俩男人架进来的女人，穿着件还算体面的玫红色衣裙，鬓发散乱，不像是自愿的。

方知岁啧了一声：“什么意思？我这儿是医馆，不是官府。”

“哎，哎，仙人说的是。”妇人转头就呵斥那两个男人，“仙人面前还敢放肆！快松手！松手！”她又转向方知岁，“仙人，这就是我儿媳妇，您帮忙看看，她是不是……有些问题？”

方知岁看了一眼那个女人，摆摆手：“那你们都出去。”

妇人忙不迭吼那两个男人：“出去！出去！仙人叫你们出去！”

“你也出去。”方知岁毫不客气。

妇人脸色变了几变：“我？”

“下一——”方知岁声音一扬。

妇人二话不说，赶紧掀开帘子，离开了诊间。

方知岁看了一眼齐雀：“师妹，你出去看住他们，别让他们进来。”

“哎。”齐雀应道。

方知岁看了眼那个依然站在原地的女人，态度依然算不上好，但也没那么不耐烦：“坐。哪里不好？”

女人既不说话，也不坐下，像是只剩下一具失去灵魂的空壳。她只用眼角的余光注视着方知岁，散乱的鬓发遮着眼，大部分视线都投向不明所以的地方。

方知岁站起来，越过她，打算走出诊间：“没关系，你在这里歇一会儿吧。时间宝贵，还有其他病人要看。”

“仙人治得好人的身体，可治得好人心？”女人突然问。她的声音嘶哑，像是声带受到了损坏。

方知岁停下脚步，反问她：“人心还有好坏之分？”

女人笑起来，状似疯癫：“人心没有好坏之分吗？看来仙人也不过是睁眼的瞎子。就算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个恶贯满盈的魔头，你也会救吗？”

方知岁转过头盯着她：“不管是恶贯满盈的魔头，还是杀人如麻的魔修，只要她向我求助，我就会救。”

女人怔怔地止住笑，歪着头和她对视，突然收起了所有夸张的表情，捋了捋垂下来的鬓发，眼神变得冰冷：“看来你也是个怪胎。有没有人说过，仙长您救治魔头是在助纣为虐？东郭先生的故事听过没有？坏人就是坏人，救回来了也是坏人，放着不管，让他们去死，才是对活着的人最好的保护。”

方知岁的表情没有变化：“对魔修来说也是这样，我们修仙者要是死了，他们就安全了。你不会死的，那个老妇人还指着你帮她生孙子——而且我认得你，在中原地区很有名，王九夜，据说在清乐坊斩杀九位凡人界的武林高手，威名能止小儿夜啼，一度有人怀疑你是锻体修士。说吧，来九洨县有什么目的？”

王九夜又开始笑，嗤嗤地：“我？我是个武功尽失的废人，能有什么目的？”

“能有什么目的？男人？女人？还是苦肉计？”

“哈哈哈，仙长可真有趣。都说了，我已经是个武功尽失的废人了……”

“就算武功尽失，想杀几个平民，肯定还是易如反掌。那个老妇人口中的亲家是怎么回事？我在藐姑射居住几十载，没听说有个叫王九夜的姑娘出生。”方知岁重新在椅子上坐下，指了指自己对面的方凳。

王九夜在方凳上坐下，看着方知岁，笑容再一次消失：“王九夜这个名字，是我自己取的，本名不叫这个。不过嘛，我也确实不是九洨县的人。我武功尽失，逃难至此，被这里的一对老夫妻捡到，为了报答他们的救命之恩，假充他们的女儿，改名玉莲，嫁进高家——总共卖了一百五十块灵石，刚好给他们的儿子娶媳妇。不生孩子事小，万一我把高家人全杀了，这对老夫妻的下半辈子，怕是不会好过。”

方知岁想问，他们把你卖进高家，这恩情就算还清了，还管他们的下半辈子做什么？

她还想问，你事先应该知道老夫妻和高家人说好了生孩子的问题，如果已经选择了屈从命运嫁进高家，为什么又要在孩子的问题上发展有限的、分明给自己和他人都带来了痛苦的自由？

她更想问：“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王九夜挑起眉毛，反问她：“仙长是打算帮我吗？”

方知岁沉吟片刻：“说实话，我不知道可以怎么帮你，最起码，现在，在这个医馆里，我没办法帮你。藐姑射有藐姑射的立场。私下里，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带你上山，也可以送你离开，神不知鬼不觉，她们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你——前提是你愿意。”

王九夜解开长发，慢慢地，一圈一圈重新盘好，盘得整整齐齐，像是有强迫症那般妥帖：“仙长，你当真愿意救一个恶贯满盈的魔头，是吗？”

“为此，我和大师姐争执过无数次，你大可以相信我作为‘滥好人’的立场。”方知岁说。

王九夜在桌上敲了敲手指：“我明白了，仙长。”

她站起身，娉娉婷婷的。在方知岁看来，她好像突然换了个人。但这只是一瞬，随着她掀开帘子，那骄傲的姿态便泄气为呆滞痴傻，像个供人摆弄的提线木偶，仅有的自由意志，体现在最后暗地里朝方知岁露出的笑脸。

方知岁说不出话来。

这笑容让她觉得诡异至极，胸中沉甸甸的，怎么都没办法彻底放心。

——高家失火了。

据街坊邻居说，那是一场不得了的大火，不知道怎么烧起来的，火势凶猛，黑烟滚滚，等水灵根的仙人赶到救火的时候，高家众人已经被烧成了焦炭。唯一幸存的高家媳妇儿王玉莲，是在门边被发现的，半张脸已经不成样子，虽然在仙人的帮助下保住性命，但是九洨县的百姓都为她大概无法改嫁而感到惋惜。

“仙长，如今我又是魔头了，我就在你面前造了孽……你，还会救我吗？”

方知岁不知道。

她盯着王九夜被毁去的半张脸，问：“值得吗？”

只要那时在诊所里王九夜松口，方知岁不仅可以当晚就把她带走，还可以帮她改头换面。不管是回中原，还是藏在藐姑射，都轻而易举。

为什么一定要杀了高家人呢？一家九口，壮年劳力、老弱妇孺，无一幸免全都死在了那场大火中。

她没帮得了王九夜，没理解王九夜的暗示，于是也没救得了高家人。

王九夜问：“仙长，如果当时你带我走了，那之后呢？”

之后？

方知岁肯定是要回藐姑射的。

至于王九夜，她是个成年人，又是闯荡江湖多年的女魔头，理应可以照顾好自己。

王九夜笑起来。

她当初离开中原，辗转来到藐姑射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自己是个成年人，又是闯荡江湖多年的女魔头，理应可以照顾好自己。

她平躺在山木峰的病床上，眼里闪动着令人不安的愉悦，喃喃地说：“我很喜欢现在的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中元节掉落章节。

本来没打算那么早写，门派大比打着打着穿插和主角完全无关的小故事还挺尴尬的，但就是突然想写点儿阴间的东西。

仔细一想，既然在小说简介里提了俺正在“放飞自我”，那就再放飞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