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仙尊摇摇欲坠,似乎离陨落只差一阵微风;身后的禁地鬼哭狼嚎,似乎离自由仅余一个男主。
陆饮溪现在总算是认出这位道友了,吓出一身冷汗:“温砚初?不是,你真的是温砚初吗?你怎么证明自己是温砚初?我是说,我现在认出你的脸了,但是……你怎么回事儿啊?啊?谁啊?谁能把你伤成这样啊?”
温砚初不只是藐姑射的顶梁柱,更是那么多道友和凡人心中的顶梁柱,虽然她作为资深阿宅,能让人见到她的次数屈指可数,但这并不妨碍她受人追捧。她三十岁结丹,五十岁元婴,现在修为已臻化境,半步飞升,天上地下,能把她打伤的人屈指可数——现在却如此奄奄一息地倒在后山水潭,如果让魔教知道此事,藐姑射绝对不得安宁。
温砚初避开了陆饮溪提出的问题,几乎没有说话的力气,更没有回答问题的闲心。血管里流淌着的仿佛不是血液,而是刀片,只要活着就足够煎熬,恨不得能自尽了事。
十五天前,合作单位派来的工作人员似乎在路上出了什么事,死活联系不上,连负责人都联系不上,她那天临时代理突发胃穿孔的弟弟接洽,结果就碰上这件大麻烦。最后发现,工作人员乘坐的直升机坠毁,飞行员还算是幸运,但是他们的老板重伤昏迷,被送去了医院,很有可能后半辈子都会成为植物人。
温砚初:……
她这几天隔三差五会去医院看看情况。那陆老板家里只剩下在读大二的妹妹和年逾八十的爷爷奶奶,还好不是二年级的妹妹,无论如何,大二的妹妹——她想帮衬也方便点,直接让她来公司挂职都没问题。
昨天晚上,她又去了一趟医院,询问了陆老板妹妹的意见。小姑娘很有魄力,选择帮忙继续经营姐姐的公司。温砚初和妹妹说好,有事千万要找她帮忙,别不好意思,接着孤身一人走进地下车库,还没开车门,就惨遭对家公司某位经理暗算,被一刀刺进了心脏,是半点儿没想给她留活路。
她回味了一会儿自己的死亡过程,看见陆饮溪那张熟悉的脸,眼泪几乎就要夺眶而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陆饮溪不介意她的沉默,自顾自地问:“现在怎么办?事先说好,要我把你扔在这儿可实在是太强人所难了。需要我把你送回秋水峰吗?”
温砚初似乎讨厌热闹,从来没有弟子,是以她所在的秋水峰只有她自己一人。
她紧紧攥着陆饮溪的衣角,呼吸时都带着颤抖:“这个给你,能证明我的身份。我不去山木峰,别告诉其他人我是谁。带我去你那儿。”
她可不敢见这具身体的熟人,太容易穿帮了,万一被当成什么夺舍的恶鬼把她噶了怎么办?
陆饮溪不太记得原书剧情的细节,但是男主现在灵根还没被毁,魔君也还好端端地待在禁地里,顶破天威胁威胁路过的杂役,温砚初到底是怎么受的伤?到底是谁能在藐姑射的地盘上把温砚初伤到这个地步?
还是说,温砚初坚持不去山木峰的原因,是因为她根本就不是温砚初,只是披了一张同样的皮,因此怕被山木峰长老看穿?
她纠结半晌,盯着被温砚初塞进手里的玉佩——说实话,她对这块玉能不能证明温砚初的身份是存疑的,就算是假货,她也看不出来——最后,她还是没有多问,把温砚初背起来往回走。
不管温砚初拿出再多自证的信物,陆饮溪该认不出就是认不出,不如先救人。
温砚初的视线逐渐昏沉,她不确定是因为失血过多还是因为真的犯困,眼前的一切都十分恍惚。她趴在陆饮溪背上,耳边渐渐什么也听不见了,只在某一时刻突然被一声大喊惊醒:“哎!哎!饮溪背了个人回来!快快快!上去搭把手!”
熙熙攘攘的声音由远及近,温砚初下意识收紧了环住陆饮溪肩颈的胳膊,接着便彻底坠入黑暗。
——
“这姑娘怎么伤得那么重?”
“这是被人捅了一刀吗?”
“再大的仇也不能杀人啊!”
“可不是嘛!真是造了孽了!也不怕遭报应!”
杂役居弟子七嘴八舌,屋里一个上了年纪的嬷嬷吴喜妹指使着几个年轻小姑娘帮忙,为了节省时间,血盆子从里面递给外头的人,流水线操作换清水进来。陆饮溪就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没有固定的岗位,却像陀螺似的到处转,显得比谁都忙。
不过大家倒还算熟练。
“要我说,就应该直接送她去药峰。”吴喜妹边忙边指责陆饮溪,“你看看这里现在乱的!药也不够,人手也不够,她伤得又重!你倒是把话说清楚,她为什么不能去山木峰找江长老帮忙啊?人命关天了,还有什么能去不能去的?”
“哎呀……”
“哎呀什么哎呀?你要说不清楚,我这就送她过去!”
“嬷嬷!等等!等等!容我再想想……”
“滚犊子!给她包扎上,我们这就去山木峰!”
陆饮溪急得团团转,突然灵机一动:“实不相瞒!她其实是魔教圣女!”
屋里登时陷入死寂。
自古仙魔不两立,以纵天宗为首的修仙界和以魔教为主的魔修已经打了一千年的架。藐姑射地处东海,远离主战场,但这并不意味着就秉持中立,像妖族一样对魔修和修仙者一视同仁。实际上,藐姑射是修仙者的重要支柱,其对东部海滨的影响和保护,以及对越洋以东的东洋修行者的外交,一直以来都起着维护中原仙界大后方安定和谐的重要作用。
陆饮溪合理怀疑过,再往西抵达欧洲,会不会出现挥着魔杖念着咒语,和没鼻子的反派搏斗的魔法师——不过也只是想想,她顶多在自己的小说里疯狂杜撰,真要她动身开拓新航路,可能没等她看见魔教的大门,就会横死在半道上。
“啊……”吴喜妹应了一声,看看温砚初,又看看陆饮溪,再低头看看温砚初,接着重又抬头看看陆饮溪,显然温砚初有什么障眼法,让旁人不至于认出她是谁。终于,她小心翼翼地问:“所以这是你的小说原型吗?”
陆饮溪不明白吴喜妹的第一个问题为什么如此跳脱,但不得不硬着头皮胡说八道:“这个我很难解释,或许你可以这么理解。”
吴喜妹盯着陆饮溪,像是在盯一个恨铁不成钢的兔崽子,质问她:“她这伤,是被我们哪位长老打的吗?”
“这个不是!这真的不是!这是……她自己弄成这样的!”陆饮溪把心一横,一副眼瞅着要英勇就义的模样,这个谣越造越离谱,话越说越顺畅,故事越编越丰富,
“她虽然是圣女,但人很善良,不愿意帮助魔教做那些伤天害理之事,于是一直以来在魔教受尽虐待,早就想脱离魔教了!然而魔教给她下了血咒,只要她脱离魔教,远离西域,就会痛不欲生。于是每当血咒发作,她就只能以头抢地,或者拿拳头砸墙砸到鲜血淋漓,借此来掩盖那血咒的危害。
“逃到我们藐姑射以后,她求到三长老。三长老答应她,只要不让其他人发现,她就可以待在这里;三长老还吩咐我有事没事看看她……看!这个!这个就是三长老给我的信物!”
陆饮溪举起温砚初给她的玉佩,似乎可以证明温砚初的身份。如果吴喜妹觉得这块玉没问题,那温砚初的身份就没问题。说实话,这块玉佩非常朴素,反正在陆饮溪看来,没有任何能用以证明温砚初身份的信息。
她继续说:“我第一次见她是在后山,那时候她身上的伤还没那么严重,血咒的影响也没有现在这么明显,因此她还算清醒,我也就放任不管,没想到今天再碰见她,就成了这副样子。她在这里不求长久的庇护,更不会伤害我们,只要像个普通人一样把伤养好,之后她就会马上离开,去东洋讨生活。”
房间里更安静了。
温砚初那块玉佩被吴喜妹翻来覆去仔仔细细地看了半天,也不知道她看出了什么没有,但是气氛都烘托到这儿了,还牵扯到藐姑射最负盛名也最独来独往的三长老,即使有所怀疑,她也不想贸然去找其他长老求证,担心破坏了三长老的什么计划——如果有计划的话。
吴喜妹最后咬咬牙,一锤定音:“总之现在人在这里躺着,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了。如果见死不救,那咱们和魔教妖人有什么分别?她到底是谁,是不是魔族,是凶残暴虐还是深有苦衷,这些问题不是我们能判断的。到时候我会转告老宋,让他想办法联系三长老,把一切都问清楚。事涉三长老,这些话,屋子里的大家你知我知,越少人知道越好,外面的人也尽可能瞒下来,记住了吗?”
屋里的几个女杂役个个儿点头答应。
陆饮溪长长地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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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远方的西域魔教,被二十个经过精挑细选的赏心悦目的女仆簇拥着的圣女,在她二十平方米的大床上,打了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喷嚏。
“大人!您可是感了风寒?”
一个仆人忙不迭地给她递上用玫瑰花露洗过的香帕,另一个小跑去拿来一件更厚的大氅,贴身丫鬟仔仔细细地帮她披上,还有人跑过来端给她一杯温度刚好的水,小心翼翼地喂给她,熟练得让人心疼。
圣女百无聊赖地推开那杯水,站起来拢了拢披上身的大氅,半眯起眼睛望着遥远神秘的东方。
怎么突然觉得有人在造她的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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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砚初再次醒来,窗外已是漆黑一片。她感觉自己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向她伸来的手离她越来越远,她费尽力气都无法触及,醒来时恍如隔世。
陆饮溪的房间很小,家具除了一张床,一把小椅子,其他就什么都没有了,水壶放在窗台上,不用进屋也能拿到。屋子里没有多余的消遣,床上垫得也不够厚,几乎就是在硬木板上铺了条床单,再放上一床被子,一只枕头,连个纱帐都没有,主打的就是一个极简。
对房间的探索到此为止,她现在依然浑身都疼,出血的伤口倒是其次,重要的是流淌在血液里的“尖刀”,一刀一刀割着她的血肉。她抬起手,尝试攥起拳头,不出意外地失败了,五指虚弱得没有一点气力。
门被轻轻地推开,陆饮溪走进来,反手把门关上,放下了门后的布帘子,看表情非常愧疚:“醒了?”
温砚初没有回答,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她走神地想,自己如果在地下车库被人发现并救起来,那大概现在和陆饮溪是邻居——新闻标题就叫《记:那个住我隔壁病房的姐妹》。她有一堆问题要问,但是当务之急,是闹清楚这个陆饮溪到底是谁。是这个世界土生土长的原住民,还是和她一样穿越而来的倒霉蛋?
虽然陆饮溪和陆老板有着同样的名字,同样的外貌,同样的性格——但是如果没有同样的记忆,怎么能是同一个人呢?
她纠结得头秃。
“我来向你道歉,刚才情急之下,给你编了个曲折离奇的身世。”陆饮溪应该是洗澡回来,她穿着睡袍坐在床边,把刚才那个故事重复了一遍,现在压力给到了温砚初。
不知道是不是陆饮溪的叙事风格过于跳脱且离奇,温砚初眼睛一闭,不愿面对,也不想听,她怕自己忍不住笑出声——实在疼得厉害,笑对现在的她来说也是一种奢侈——以至于表现出来,她的姿态像极了万念俱灰躺板板。
没得到回答,陆饮溪有些忐忑,她想睡觉,但是温砚初正躺在她的床上,而她刚刚得罪了温砚初。她努力为自己辩解:“我这也是一时情急,你千万不要生气。要不,我给你赔不是,我给你赔礼道歉。明天我休息,你想吃什么,我给你找来。”
藐姑射九座山峰,三十六个杂役,几乎都是两两一组四处作业。分组不固定,全看宋玉垚安排和私底下调换。通常来说工作一天休息一天,毕竟是跋山涉水的作业。陆饮溪每个月会比别人少两次休假,就是为了去后山捡垃圾,捡完垃圾后紧接着是一次上工,再休息,如此循环。
温砚初侧过脸看着她,终于艰难地开了口,说话时喉咙烧得厉害,声音也比白天嘶哑:“没关系。我不是真的魔教圣女,等伤好了,这也就是个乌龙,我会私底下和几位长老解释清楚。”
陆饮溪拿下窗台上的水壶,单手拧开盖子,把水壶递到温砚初唇边:“我这就是习惯了胡说八道,一下子没注意场合,不会给你添麻烦就好。你嗓子都哑了,喝点水吗?还是我扶你坐起来?”
温砚初迟疑了一会儿,慢慢地点点头:“扶我起来,谢谢。”
陆饮溪小心地扶着温砚初坐起来,说:“你自己喝?我喂你?”
温砚初仰头抵着墙壁,闭上眼睛,小幅度地摇了摇头,看上去确实非常不舒服。光是在旁边看着,陆饮溪都有些感同身受的不舒服,自己灌了一口水压压惊,突然猜测温砚初是不是因为这水壶有人喝过,才拒绝的?
她没有这方面的洁癖,是以忽略了这个问题。
当即,她弯腰从床下拖出一个巨大的木箱,在里面一阵翻找,抱出一只更小的木盒,里头装了一只白瓷杯。她拿着白瓷杯出门洗了一道,回来摆在窗台上:“这段时间,你就喝这个杯子吧,怎么样?我给里面倒了水。”
温砚初勉为其难地睁开眼睛,她刚才耳鸣得厉害,不太听得清陆饮溪说了什么,但是看见那只白瓷杯,就猜到了个大概。
她喝不进水,只是笑了笑:“谢谢。”
“你就别说话了,让嗓子休息会儿。”陆饮溪说完,站起来抓了抓头发,“其实,这里是我的房间,你看我能和你挤一挤吗?”
温砚初只是看着她,不知道是在思考还是在发呆。过了一会儿,她才动了动胳膊,似乎想往里面挪一挪位置。
“哎哎,不用不用,你不用动,我来我来。”陆饮溪把她抱到了更靠墙的位置,也更靠茶杯。
温砚初死死地咬住下唇,以维持必要的清醒,但是大多数时候她依然思绪模糊,几乎无法明白陆饮溪在说什么,只是醒都醒了,她就不想那么快睡回去。
陆饮溪本想着,如果温砚初醒了,就可以起来坐一会儿,别老躺着,躺出褥疮就麻烦了,但是看样子还是让温砚初躺着吧,最好一直睡着,保持清醒实在是一种折磨。
她稍稍使劲儿,让温砚初躺回去,还把枕头也让给了她。
“接下来我说着,你听就好,不用回答我。”陆饮溪扯过被子给她盖上,放缓了声音,“下个月要开始的门派大比,主场不是定在我们这儿嘛?这段时间,我们杂役的工作会比较多,大部分时间你应该得一个人待在这里。到时候我会请隔壁的小妹妹谢连枝来看看你,有什么事情就跟她说,虽然她年纪小,但是很能干。明天一早,我们得去见见宋玉垚——就是杂役弟子的主管,你应该认识他的。如果你走不动,我就让他过来看你,到时候会帮你办一张临时居住证。有了这张证,你就能在这里放心居住。”
温砚初没有开口,她闭着眼睛,眉头紧锁,隐隐约约能感觉到陆饮溪在气息,是这突如其来的世界转变中唯一能让她安心的所在。
陆饮溪无声地叹了口气,结束了这次单方面的对话:“还是等明天早上再说吧。晚安。”